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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想象的情爱作为一个文学问题

更新时间:2019-01-18 作者:陈崇正来源:广东作家网

虽然离开了讲台好些年,但还是落下好为人师的毛病。有一回,在一个网络问答中,有人问我:“我从去年年底一直在写一篇小说,那时候刚失恋,我特别想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是刻骨铭心的,我也不敢说是爱情,因为我越写越怀疑,而且写下来以后我自己都觉得不喜欢,读起来跟我所经历的相差很远很远,文字也很苍白无力。那段时间,我一直处于一种痛苦之中,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愤怒,悲愤交集吧。好像有人说过‘忘记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写进小说里’。我想把他写到小说里,但是现在发现小说里的那两个人,好像不是我们。半年过去了,虽然现在想起来觉得心疼,但我好像已经没有继续写下去的勇气和毅力了,回忆里的一切也变得很不真实……越说越乱,我都不知道自己要问的是什么了。”

我想,这位朋友要问的应该是:“为何刻骨铭心的爱情写下来却很苍白无力?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情况?”

但其实,你思考的是写作和情绪之间的关系,而这是一个很大的论题,我们可能无法十分详尽地进行剖析,因为说实话,到目前为止,这个问题中的很多小问题我自己也想不清楚。但你所描述的情况,我想我是可以帮你梳理清楚的。这样的情景我们其实都不陌生,特别是那些以前曾经有过写日记的经历的朋友,他们应该能够更深刻地体会你的感受。

我们小时候写日记,很多时候是处于悲伤、愤怒、狂热、急切之类的情感之中,我们握紧手中的笔,总想将整个过程都记录下来。但是你很快会发现,生活中的大多数悲哀都由琐碎得不值一提的瓦砾拼凑而成,这些悲哀是块状的,干冷的,它嵌套心隙,让你无法动弹。而你一旦想将之记录下来,这种情绪,以及这些情绪背后所支撑的网状的琐屑却会让你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也不知道从哪里动笔。所以连鲁迅都会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一旦动笔,你就会发现笔下空空的,那些觉得很要命的东西,往往是无法描述的,或者描述起来十分啰唆,结果越写越严肃,最后还可能写得很有中心思想,很有生活哲理,很教训人的味道。这是十分糟糕的体验,而基本每个人还会有另一种体验,就是我们写下的日记,我们写下的激情澎湃哭爹喊娘的文章,等若干时间,比如几个月,几年之后,我们重新去阅读,就会发现某种格格不入,就会发现很多东西跟记忆中好像不一样,同一件事情的理解,同一个情景的做法,有时候还会让我们脸红。也就是,我们本来是希望描述悲伤的瓦砾,但瓦砾在你想描述它的瞬间就变成指间沙,漏掉飞走,成为天边的烟云。我们将瓦砾的悲哀描述成云朵,却裹不住悲哀的本质。它痛,你就觉得它很要紧,所以叫喊。而其实,真正的悲伤不是泪水,也没有语言。

如果这种炽热的情感是因为爱情而被激发的,那么激烈程度又将加倍。而这个时候,业余的写作爱好者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撑着一叶扁舟在情绪的惊涛骇浪之中飘摇,不翻船都算万幸,即使能成功抵达彼岸,也必定十分狼狈,姿势不会优雅。更多的人会在这个过程中走向自我剖析,希望用一种更高的理性来找出情感失意的因由,这也就是为什么失恋的人都容易变成诗人和哲学家的原因,因为他们变得爱抒情,爱说些看似十分有哲理的话。而大部分人会在这种心理剖析和细节梳理中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或者以为明白了真相(可能也不是真正的最终答案),然后做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由此走向比较理性的情感释放。而另外一种情况,则是会迷失在故事里,这个故事越讲越不像自己所经历的故事,作者会在故事里投放自己的想象,将现实中没有发生的事情在故事里得以完善,将现实中留下的遗憾在故事中补全,成为一种意淫式的情感宣泄,写完了有时候会大哭一场,但同样能将能量释放出来。所以这位朋友说“忘记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写进小说里”,在多数情况下是成立的,因为写故事的人在故事里得到了最好的宣泄,让失衡的情感天平重新获得调整。

但是这样任由情绪操纵而推向彼岸的写作留下来的作品,大部分是失败之作。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并非情绪为故事服务,而是故事为情绪服务。也就是说,并不是为了写好一个小说而去酝酿一种情绪,而是以情绪为中心去构建故事,故事成为附庸。

好了,那么如何去解决这种情况?海明威提倡在最流畅的地方停笔,鲁迅说不要硬写,其实这样的观点,用来解决这个问题同样有效。对于感情最为炽热的时候,无论是热恋的甜蜜,还是失恋的痛苦,在情感的巅峰体验之时,你当然可以选择记录,但建议采用日记或如实描述的文字来记录,而不是讲述一个有作品感的故事。这样一是满足宣泄的需要,也是为日后留下一些可供唤醒记忆的资料。我可以毫不留情地告诉你,几乎每个失恋的人都会认为在他身上发生的故事是独一无二的,在他心里产生的情感是惊天动地的,但其实太阳底下真的很难有新鲜事,我们不过在不同的情景下重复我们祖祖辈辈发生过的故事罢了。所以你要在清醒梳理自己的情感故事的同时,学会去判断这个故事成为作品的可能性:它真的很感人?它真的对其他人也有价值?它真的独一无二不可取代吗?你个人的痛苦跟别人是没有关系的,而唯有心灵能点燃心灵,如果你相信自己的故事有感染别人的独特之处,那么记录下来吧。终有一天你会动笔去完成它,即使没有完成,那么也可以将之提供给能将它写出来的人(比如我)去帮你完成传奇。而如果你立志要成为一个作家,那么就更应该这么做,在情感炽热的时候,记录它所有的细节,然后去旅游,去做其他的事情。我年轻时候也失恋过,背着背包就走了,每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就给对方写一封信,贴上邮票寄出去。但我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写信都没有留底稿,所以等于所有的资料都没有记录。如今想想,恨不得回到十年前;不过再重新回去,我也不会留底稿。正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情感的渗透还能让故事中的人物变得可以理解。在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组合“四大恶人”:“恶贯满盈”段延庆,“无恶不做”叶二娘,“凶神恶煞”南海鳄神,“穷凶极恶”云中鹤。其中老大段延庆后来成为主人公段誉的亲生父亲,背后复杂的故事是情变之后的戴绿帽事件,所以,段延庆的恶是有来源的;老二叶二娘原来也是主人公虚竹的娘,跟少林方丈也有一段情事,所以,她的恶也是有来源的;老三南海鳄神被段誉收为徒弟,最终为了救段誉被害,也是可以被宽恕的。只有老四“穷凶极恶”云中鹤这个淫贼,一直没有被饶恕,也没有拓展他的情感故事。他的恶来自于性欲,没有情感依托,只要有点姿色的女人他都想染指,这种恶显得直接而不需要解释。

“云中鹤”为什么这么坏?后来有人留意到,金庸的表哥徐志摩,笔名就叫“云中鹤”。有人推测是金庸对徐志摩的滥情不太认同,毕竟是同个家族嘛。但是,徐志摩飞机失事去世时,金庸才七岁,按理两人之间应该没有任何过节,金庸后来在一次访谈也说:“平时因年纪相差太远,我只和他的儿子做朋友。”而且金庸自己也结过四次婚,对于婚恋男女之事应该看得清,可见凭空臆测可能不太准确。但金庸小说人物中的众多表哥,确实多数是坏人。坏人一般活得久,好人才死得早,如果按这个规律,徐志摩又一次给我们意外:他在34岁的年龄,从一架飞机上掉下来死掉了。

是的,34岁,刚好是我现在活着的年龄。我最早写诗歌,其实是当成日记在写的。我非常感谢诗歌这样一种艺术形式,不是我写了诗歌,而是诗歌帮助了我的精神成长。甚至可以说,诗歌让我变得健康。这么说好像诗歌成了某种排泄物,但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诗歌让我直接面对人生的两个最重要的命题:死与爱。因为思考死亡,人就会变得豁达和真诚,人是必然要死的,机关算尽也不过大地茫茫,何必活得那么猥琐;而对于爱情的书写和记录,会让人变得善良。爱让人脆弱,让人痛苦,也让人和人之间多了一种万有引力。可以爱,心存善念,人才能完成性格的自我塑造。能诞生美丽诗歌的心灵,应该是这人世间的珍宝;无论裹在外面的皮囊如何浊臭不堪,诗之心都可以不管不顾,直面人世。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建树,大概也只能怪我当年写了太多没什么用的诗歌。

很多人年轻时写了很多诗歌。但多数是爱情诗歌。刚刚经历爱情时情绪很容易到顶峰,爱情天生就是诗歌最好的动力。因为它不但提供了波涛汹涌的情绪动力,还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倾诉对象,一个日夜思暮的人。合二而一,关于爱情的诗歌也就成了最动人的风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诗歌会因为爱情而美丽,而显得格外珍贵。即使没有人认可这些诗歌,觉得没有价值,可能写诗的人也会觉得这是珍宝,因为它记录了自己的爱情。

每一个诗人,每一个作家,其实都是一个驾驭情感的高手,他能够在故事之中唤醒沉睡的记忆和情绪,他能够将一种情绪十分有效地储存许多年月,他能记住童年的每一道伤痕,他能回忆起与恋人相处的若干情景。比如杜拉斯,写《情人》的时候,往事已经很遥远了,但因为她的纯粹,因为她的绝望,她唤醒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身处一个洞穴之中,身处一个洞穴之底,身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这时,你会发现写作会拯救你。”“尽管绝望还要写作。啊,不,是带着绝望的心情写作。那是怎样的绝望呀,我说不出它的名字。”这是晚年的杜拉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也是她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诠释。一种绝对面对自己的态度,让她的文字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也是这样一种情绪,在那一句“我已经老了”的开头之后,滔滔不绝地流淌出来。这样一个老人,在“老了”的时候,依然能够将人生中最重要也最深沉的情感还原得如此真切,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所以,要像杜拉斯那样书写,写出人世间的爱恨,写出法国少女与中国少爷之间的缠绵。不用着急,如果你的故事有足够的能量和魅力,它注定应该传世,那么终有一天,上帝终会让它在你或另外一个人的笔下流淌出来。

中国诗人的创作寿命都比较短,大概是新诗才一百年吧;国外许多诗人,他们到老还能激情四射。我佩服那些老诗人,他们在中年乃至老年时仍然能保持着对爱的感觉。但当爱情这个驱动力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增加而撤销时,你还会继续写诗吗?你会写什么?是什么能为诗人提供恒久的动力源泉?如果非得给出一个答案,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四种东西能让人心地澄净,诗意盎然,充满了表达的欲望,那就是:上帝、美、智慧以及大自然。只有跟这些打交道,才会成就一个诗人。而跟人打交道,那可能只会成就小说家。在这里,我更愿意把女人归入“美”的范围,因为对一个男人(或者女诗人,反过来一样)来说,通常女人就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她会散发出一种陌生的美。在弗洛伊德那里,这就是潜意识的性美。但我们更愿意将它理解为对另一个世界的探寻。所以《红与黑》中的于连想抓住德瑞拉夫人的手时才必须调动全身的勇气。对他而言,站在他对面的女人就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如果能够用智慧去写诗,那该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歌啊。我们写诗,通常是用情绪。但如果有能力讲出人生的发现,发现一种关系,那是一件美妙的事。

一个写作的人,情感经历对他的创作都会有巨大的影响。还是想起徐志摩,他死后,蔡元培为他写了一副挽联:“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生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对联概括得很好。他死得早,不然我相信他后来的人生也会充满惊喜。对于小说家来说,死得早不是什么好事,很多小说家的重要作品都是在经过中年的焦灼之后才能写好。但诗人不太需要,诗歌更考验瞬间迸发的能量和热情。许多诗人再也写不出好诗,是因为他身上的能量已经被消耗枯竭。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能量的疲软才是最大的侮辱,与其如此,还不如瞬间的灿烂。徐志摩真是生命不息折腾不止,1922年他在柏林跟第一任妻子张幼仪离婚,还发了一则《离婚通告》,造就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例离婚案。“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惟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除此之外,他还写了一首诗《笑解烦恼结》送给张幼仪:“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我们已经无法还原当年的真实情景,也无法理解这个叫张幼仪的女人经历这样的事情之后会陷入什么痛苦之中。那他的灵魂伴侣在哪呢?徐志摩于1926年5月写了《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这首诗有人说是送给林徽因的,有人说是写个陆小曼的,但无论是送给谁的,徐志摩这个情场浪子调动了他所有的生命能量,正在用力地爱着。即使他的所谓“灵魂伴侣”可能只是一个美丽的想象。这世上大概只有激情的花火和长久的陪伴,而要两者兼得的“灵魂伴侣”太遥不可及了。因为人本身就非常复杂,即使在当时那样一个可以开始讨论“离婚”的现代文化里,男人的动物性还是可以被表露的。比如在后来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信里,就直接交代了他出去寻欢作乐的事,还在信里坑了胡适:“晚上,某某等在春华楼为胡适之饯行。请了三四个姑娘来,饭后被拉到胡同。对不住,好太太!我本想不去,但某某说有他不妨事。某某病后性欲大强,他在老相好鹣鹣处又和一个红弟老七发生了关系。昨晚见了,肉感颇富。她和老三是一个班子,两雌争某某,醋气勃勃,甚为好看。”我们可以从“肉感颇富”四个字里看到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如果看过这样的眼神,我不知道现在的人们还会不会非得将“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这样的句子非得放在徐志摩身上,说是他写的。也许如王小波所说:“一个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情与欲作为一个诗人想象世界的两面,但诗人往往忘记了,这个世界还有俗世的一面,在那里可能没有爱情,但可以过日子。

若论世俗,情爱之事就离不开性。都说“食色性也”,对于人类来说,除了吃饭,“性”大概就是一个最为常见的问题了。性爱和吃饭一样,都能让人感到愉悦,都是大家喜欢做的事情,都属于人的基本欲望,需要人们付出不懈努力去满足;但性爱又和吃饭不一样,吃饭在今天已经不单单是填饱肚子,而是被赋予了一种社交功能,和他人一起用餐,被视为雅事,但性爱具有私密性,不但不会在公众场合进行,甚至在别人面前谈及总会被视为粗鄙。

都是人的欲望,为什么可以跟别人一起吃饭,却羞于与别人一起谈性?大概是因为自古到今,性都是比食物更为稀缺的资源,我们稍微努力一下大概都能获得食物,但是要获得性,则必须付出更多的代价(时至今日也是如此,丈母娘都成为购房的直接推动力)。而且吃饭可以独立完成,但性爱必须分享人的身体。人的身体本来就具有私密性,这决定了分享性爱比之分享食物是更为高级别的分享。

正因为如此,性爱一直都有神秘感,它是本能,它美好,它能带来快乐,它神秘——我讲的是它本来的样子,而在网络时代的今天,性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它被充分展现,关于性的经验通过网络上的文字、图片和视频被充分分享。这为写作制造了难度,让作者笔下的性描写变得十分苍白。换句话说,就那么点事儿,大伙都知道了,你故事里头还写个没完就显得很没劲。写来写去也无非是那么几个动词,那么几个声音,这也是我们必须佩服某些作者的原因。他们的性爱小说简直就是在沙漠里开出花朵来,在如此简单重复的动作中,要挖掘出新意和味道,是何等艰难。

但幸好,人终究不是动物,或者说人总是在和自身的动物性做斗争,而加入了复杂的情感和关系。在性爱的基础上,发展起了爱情和婚姻,孤零零的肉欲至此有了一张网,向内通往内心深处的情感,向外通往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利益纠葛。

如果以上的表述还过于含混,我们不妨再换种说法:动物层面的性爱,目的十分单一,不外乎追求快感和繁衍后代;而人类逐渐为这样一件事加入了各种附加的条件,比如感情,比如婚姻家庭,比如社会关系和权力分布。

单就爱情和婚姻而言,延伸出来的关系就够复杂的。上帝造人虽然分了男女,但大概也没打算为每个女人都精心制造一个唯一适合她的男人。灰姑娘有运气,只是灰姑娘的运气而已。童话故事的结尾都是“王子和公主就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后呢?童话的作者就不敢再往下面写了,因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再写就是地狱里的事了。王子凭什么都会遇到公主?凭什么就没有七年之痒?完美主义者都避而不谈。其实大家都心如明镜,都明白婚姻的本质是财产的联合和分配(离婚时就表现得更彻底),是为了拥有更好的物质生活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它以维系家庭社会的稳定为目的;爱情是一种情感体验,它以获得心灵的占有和分享为目的,“心上人”必须纯粹和非功利,必须确立绝对的情感信仰为前提;而性爱是一种欲望,以追求新鲜和刺激为目的,人的动物性要求女人更重视性爱的质量以保证配偶的健康和后代的优质,男人从原始基因中被赋予通过配偶数量来增加后代成活概率的本能。然而,真实的情况是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并不是将三者分开玩的,而是将婚姻的物质性、爱情的排他性、性欲的刺激性都放在一起捆绑销售,这成为一切婚姻感情悲剧的根源。

我们通过感官来确认自己的存在,痛苦与快乐都由身体来兜着。而唯有“性”成为一个缺口,连接了外部世界与自我的存在感,成为自我接纳和反抗世界的一个途径,似乎也是唯一的途径。所以外部世界的扭曲和压迫会表现在“性”上面,而反抗这种扭曲和压迫,也通常会通过“性”来实现。就比如王小波《黄金时代》中,王二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时代:“我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正在河边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我睡去时,身上盖了几片芭蕉叶子,醒来时身上已经一无所有(叶子可能被牛吃了)。亚热带旱季的阳光把我晒得浑身赤红,痛痒难当,我的小和尚直翘翘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后来王二要和陈清扬“搞破鞋”,提出要“研究一下她的结构”,但陈清扬却十分冷淡:“我看见陈清扬慢慢走近,怦然心动,无师自通地想到,做那事之前应该亲热一番。陈清扬对此的反应是冷冰冰的。她的嘴唇冷冰冰,对爱抚也毫无反应。等到我毛手毛脚给她解扣子时,她把我推开,自己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叠好放在一边,自己直挺挺躺在草地上。”在这里,性爱并不是热烈的,而是透过脱衣服和叠衣服的动作表现出一种机械。这种机械就来自于外部世界,它传递到性爱上面,就被化开了。另一个例子是《白鹿原》中的白孝文,作为族长的继承人他承受来自外部的巨大压力,以至于将自己性功能都压制没了,而受了惩罚,豁出去以后,压力顿消,开始从禁欲步入纵欲,性能量被完全释放。

写到这里,大概可以回答为什么在作家笔下,性这个敏感的话题总会被处理成各种特殊的形态,被赋予了某些寓意。如果单纯为写性而写性,就会流于庸俗。换言之,好的性描写,总是能将自己融入整个故事之中,成为故事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成为一个重要的零件,不可拆卸。它能够让人从性爱中看到更复杂的情感或关系,从而发现了世界的某种真相。而糟糕的性描写,甚至连吸引眼球的功能都谈不上,它着力于感官刺激的渲染,毫无新意,毫无创造力。也就是说,要把握一个分寸:那就是你所细致描绘的细节是为灵魂服务,还是为感官服务?如果是前者,那多少都不算多;如果是后者,那么一句都嫌啰唆。当然,很多情况是灵魂和感官是分不开的。

至于该如何描写,要直露还是要含蓄,要什么样的尺度,这些似乎都取决于具体的情节、人物的视角以及你自身的文字风格。而相同的,则是对待性爱的一种坦荡。猥琐之人永远写不出坦荡的文字,如果对性爱之事看不破,写出来无非是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打转而已,哪来什么情爱之美。

在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真正的爱情不但超越了婚姻和性,甚至应该超越死亡。阿里萨内心最强烈的念头是要活得比医生老,他远离楼梯,生怕翻一次身就将自己和这个世界维持联系的发丝扯断。这种小心翼翼的背后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完成爱情完整性的恐惧:“死亡让我感到的唯一痛苦,便是不能为爱而死。”正是因为爱情,什么时候死变得如此重要。

情爱之事,人伦之常,它是动力源泉,也是平衡装置,只有超越了利害的心境中可以产生爱情。但我们超越得了吗?更多的人超越不了。郁达夫致王映霞的信中这么看待爱情:“真正的爱,是不容有利害的打算存在于其间的。所以我觉得这一次我对你感到的,的确是很纯正、很热烈的爱情。这一种爱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见面,日日谈心,才可以使它长成,使它洁化,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看完这样的表述你是相信时间阻隔中有另一种真爱的形式是如此的,还是相信这样“日日见面,日日谈心”的爱情只是一种虚构或者是善意的愿望?是的,更多的人会选择相信爱情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不再相信爱情可以是一种持续的一以贯之的情感,而相信每个人仅仅在某个瞬间,感觉自己依然爱着。义无反顾的爱情终究会在现实的消磨中变得稳重而且符合常理,盲目的美丽也逐渐不再存在。岁月让持续的狂热成为记忆,于是,我们会说,瞬间即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