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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身与折叠之间的碧河世界
更新时间:2019-01-18 来源:广东作家网
小说集的名字,最容易偷懒的做法就是选取其中的篇名来做书名,所以有了《折叠术》,也是对以前“分身术”系列小说的一种呼应吧。但它本来的书名,应该叫《寻欢》,也就是这里第一篇小说的题目。“寻欢”这两个字来自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武侠人物李寻欢。小李探花放荡不羁而又用情至深,武功深不可测却有一身坏毛病,简直就是所有希望成为坏男孩的乖小孩无比向往的精神偶像嘛。年岁渐长,我也到了李寻欢辉煌登场的年龄,没有爱情,也没有飞刀,却逐渐领悟到“寻欢”应该是这个时代最生动的精神符号。人生而寻欢,却总是无可奈何地落入不堪,忧伤的欲望总是站在诗意的背面。
《折叠术》的创作,起源于一场小病。去年夏天,有一回参加一个比较严肃的活动,我站起来说话,突然感觉天旋地转,有点站立不稳。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状况,当时心很慌,但还是面带微笑,强忍着坚持把话说完。几分钟之后晕眩停息下来,但脑袋里仿佛一个螺丝松动了,说不出的难受。活动结束,下了电梯到了酒店大堂,一个朋友看到我,在背后叫我,我转身应答,但这一转身不得了,天旋地转,整个笑容都僵住了,扶着旁边一个陌生人才站稳。朋友吓坏了,赶忙过来扶住我,问我怎么了,要不要送医院。我说有点晕,他们说可能太忙没休息好。
想想,可能真的是没休息好,那段时间太累了。太累那就多休息,于是接下来的整个周末我几乎都在睡觉。但睡觉并不能解决问题,整个天地快要翻转过来的感觉依然持续,特别是睡觉翻身的时候,更加离谱。躺下和起身也是,转身弯腰也是,反正一动就晕。我内心充满了绝望,几乎崩溃。我不敢跟家里人说,怕吓到他们。我打开微信想在医院预约挂个号去看看,但发现连看哪一个科都不知道,我心想,我得先弄清楚我自己是怎么了,我要死了吗?若真得了绝症,剩下这么点时间我得另做安排。
反正暂时还不会死,我在网络上疯狂搜索,终于万能的互联网还是给了我一个答案:耳石症。原来我们的耳朵里也有一块疯狂的石头,它负责平衡,只要移位了,就意味着整个世界随时翻转。我苦笑了一下,继续搜查解决办法,网络上有许多耳石症的复位术,看起来就像一个体操。我几乎看完所有的图片和视频,内心稍定,开始照着做。其实就是把我的身体折来折去,把那块该死的石头挪回原来的位置。我做了一遍,觉得不放心,又再做一遍,坐定,整个世界好像慢慢恢复了秩序。
做操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伊恩·麦克尤恩的《立体几何》,他里面的几何折叠能把人变没了,多么神奇。于是有了这篇《折叠术》,严格上讲,小说中并不存在什么神奇的法术。与我之前小说中分身术的设定不同,折叠术更多是一种生存感觉。或者说,分身是欲望膨胀的表征,而折叠则是欲望向内坍缩的结果。
耳石症给了我一个启发,我想换个角度,从故事的背面来写故事。也就是说,《折叠术》中其实潜藏这一个故事,那里面打打杀杀刀光剑影,至少是两起命案,但我都绕过去,我从另一个跟这个世界关系不大的人物写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有,但至少,我有意识在变换讲述故事的角度,尝试去写一个意兴阑珊的中年,一个人如何被激发,又如何被熄灭,最后撞向了一块石头。
这个集子里的故事都发生在虚构的碧河镇,那里碧河流水,叮咚作响如小诗。这十二个故事,也是十二个平行的时空,十二种忧伤,十二支孤独之歌。你若足够细心,还可以发现它们之间居然也有一些关联,彼此呼应,篇目之间都是好朋友。如果你读过我的其他中短篇小说,大概也能看到有些人物会在这本书里面与他的命运继续遭逢。
当然,把它们放在一起也会有问题,因为它们并非写于同一个时间,创作的时间跨度甚至超过十年。这也意味着我必须花费更多时间来修改它们,使其有理由放在同一个集子里。
修改意味着重读。重读以前的小说,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就如我非常喜欢逛寺院,与大佛相比,我喜欢看十八罗汉,喜欢欣赏他们的神情和动作。在我看来,小说有长篇和短制,长篇应该是如来佛祖或者千手观音,而短篇小说就应该是罗汉,像罗汉那样精致、灵动、欢腾、安静、务实、紧凑,总之丰富各异而又非常有表现力。优秀的短篇小说,应该是可以像罗汉一样平等地摆放在一起,无论是抡着棒子还是手结定印,都能达到一种动态的平衡。
花费时间修改小说,看似比新写一个小说不划算,但其实也给了我返观过往的机会。我慢慢意识到我精神地理的迁徙,开始从“半步村”到“碧河镇”,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会走进“美人城”。这确实也符合我的成长轨迹,从农村到城市,或者说人在城市,却也心心念念农村的种种物事。我的世界版图在扩张,我的碧河在往前方延伸,我并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电影《2012》中有个场景:末日来临,总统女儿和科学家讨论文明的价值时提及一本卖不了五百本的书。黑人科学家说,这本书因为被他阅读,所以也“已经成为人类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了”。我写着,也和其他人一样,常常怀疑写作的意义,也怀疑究竟有没有五百个读者认真读过我的小说。大概夜路总是要走的,秉烛总比摸黑好一些。就如一只鸟轻轻停落在枝头,而它的爪子握住树枝的一瞬,就注定终于还是必须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