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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润良:我们如何深度凝视这个时代

——读林馥娜组诗《似一泓清水怀抱盈亏自负的皓月》

更新时间:2018-12-20 来源:旷馥斋

正所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所有的作家、诗人其实都在做同一件事情:通过自己的文本书写自己对时代的理解,记录自己与时代的关系。理论家阿甘本在其《何谓同时代人?》一文中指出,“真正同时代的人,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也是那些既不与时代完全一致,也不让自己适应时代要求的人”,“成为同时代人,首先是勇气问题,因为这意味着不但要能够坚定地凝视时代的黑暗,也要能够感知黑暗中的光。”

之所以引述阿甘本的话,因为他讲到了两层意思:真正的作家是与时代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的人,他不会随波逐流于主流价值观,而是以自己的言说为时代纠偏。同时,成为这样的作家、这样的“同时代人”意味着一种勇气,因为言为心声,真正动人的作品都是作者真切价值理念、情感经验的投射,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真正在思想上、言行上、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与时代之间的这种紧张关系,这对于每一个作家或诗人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喜欢林馥娜的这组诗歌,因为它清晰地表达了作者与时代的关系,在自我构建的理想空间与现实空间的张力中营造出一种微妙的诗意空间。

女性主义诗歌曾经在中国诗坛掀起一股不小的浪潮,广东70后女诗人林馥娜就是其中涌现的优秀代表之一。她的诗歌从细腻的女性视角出发,体察女性在时代中的精神际遇与诸多困境,进而观照更为广阔的人群与世界,并时时回访内心的深邃之处,以优美清澈的语言构建复杂多义的诗意空间,诗学理论与创作并进,成就不可小觑。诗人吉狄马加认为林馥娜在创作中“用女性的敏锐让修辞在诗中把深刻的内涵表达出来,即如是诗中的隐喻运用也非常贴切,让阅读者能在瞬间的阅读中感觉到作者所要表达的真实内容。关注现实,关注生活是林馥娜诗歌里一个沉重的主题,她的表现冷静得让人惊讶。用朴素的语言把一种沉重轻轻地掂在了每一个读者的心头。怜悯、伤痛、悲愤甚至嘲讽批判的意蕴充满了字里行间,但又表现得不露声色,象一个历尽沧桑又深藏不露的老者,正是这种镇定和冷静的叙述方式让她的文字有了质感,有了力度和强度。”著名评论家谢有顺高度评价林馥娜的诗作,“我喜欢读林馥娜的诗,因为她的诗,是把一个真实的世界给人,把人心的温暖给人。她的写作,是用一种人性钻探另一种人性,用一个灵魂把另一个灵魂卷走。进入她那简明而沉着的语词世界,你会发现,生活即便灰暗,充满渣滓,我们依然有理由对现实和未来深怀信心——这就是诗歌中人性的力量。有人说,人性是铁,诗是钢,而林馥娜正是以诗歌写作的方式,展示出了自己坚硬的生存锋芒。她的写作,并非自我装饰和无病呻吟,相反,她是在用诗歌来修补自己生命中的残缺和软弱,并以此来扩大自己的胸襟以及她对苦难世界的同情。”这些评价无疑都是切当的。

组诗《似一泓清水怀抱盈亏自负的皓月》可以看作一组述怀诗。依照中国诗歌“诗言志”的传统,似乎一切诗歌都是“述怀”,但人们一般还是把述怀诗限定在抒发身世之感、书写诗人理想抱负、个人情感经验的诗歌作品。从屈原的“不吾 知 其 亦 已 兮 ,苟 余 情 其 信 芳 ”(《离骚》)到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水调歌头》,历代诗人的述怀诗为我们留下了无数艺术精品。我们自然可以把林馥娜的这组诗歌纳入这一传统中。

语言最美的呈现是为诗人所抒写

正如木头最好的去处

乃成为一架古琴,在悠长岁月里

流传高山流水的浅唱低吟

 ——《山居冬晓》

在林馥娜的诗作中,我们时时可以感受到诗人对古典审美意象的心仪以及诗人与古典诗歌传统之间的内在关联。诗歌评论家一行在《诗有时:新诗与历史的经验互鉴》一书中,精辟地指出了中国新诗存在的三种“回归古典”方式:一是形式、格律和造句方式上的回归古典;二是情调上的回归古典;三是精神上的回归古典。一行认为:“一般来说,‘回归古典’很容易就成为对古诗词情调的直接借用—这些‘古诗词的白话文版本’或偷窃古诗意境的诗作,充斥在台湾新诗和大陆八十年代中后期诗歌之中。值得注意的是,能够被直接借用或偷窃的古诗情调不外乎禅诗、晚唐诗和宋词,以及李贺这样的怪诞想象派。”显然,林馥娜对古典意象及意境的征用绝非肤浅的古典情调的偷窃,而是尝试在精神上回归古典。这种对古典的回归并非对现实的逃避,而是以一种超拔的姿态彰显时代的仓促、粗鄙与简陋之处,是阿甘本意义上的保持与时代若即若离的关系。

在《洛神花》一诗中,这种带有古典美色彩的理想主义情怀表露无遗。

她有坦露心怀的美德

无论高可摘星或匍匐低处      

以娉婷枝头的洛神之雍容

敞开遍布山野的抱朴之真

林馥娜在《花的诗学》里曾经谈到诗歌中的“花语”,“梅、菊、兰、荷这些花在诗歌里是被写得最多的,她们早已形成了诗学上的意象,在古代众多诗词的共同营造下,她们被赋予了傲雪、凌霜、清幽与高洁的品格,就像一提到月亮,下意识里就想起团圆。以上这些都是通过长期的沉淀而形成的文化符号,而我们自己要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意识形象,则必须使她具有不同于他人的语象。语象是每个人所赋予的、不同于他人的意识形象。”《洛神花》里的“洛神花”显然凝聚了作者独特的审美思考。洛神花在这里成了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的象征,这一含义的赋予一方面与古典文本——曹植的《洛神赋》中完美的“洛神”形象构成了某种互文关系,“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同时,曹植《洛神赋》人神相隔不能相亲的悲剧似乎也暗示了理想主义者的现实悲剧,“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林馥娜《洛神花》一诗的结尾可以视为一种对应。

也许,完美是一种暗藏的毒

带着理想细密的芒刺

当你剥取血红的萼片时

微微的痛和痒电流般通过指尖

以这种理想主义姿态处世、写作,必然与时代无法保持一种融洽的关系,必然处处显得不合时宜。

如果写得足够久

我就是信的编年史撰写者

独自对这个失信的世界

信誓旦旦

——《信》

不合时宜的严肃

在滑稽的世界显然可笑

宛若烟花燃放后的现场

洞开黑暗与璀璨的深不可测

——《高处的静默》

但诗人显然不愿意轻易放弃这种“高处的静默”,尽管“不合时宜”,尽管“可笑”。因为,一旦放弃精神的高地,只能向流俗投降。精神的高度代表了诗歌的高度。正如林馥娜所言,“每个人都是投进时间长河的一块石头,带着自身的抛物线与所携带的日月精华。石头是胸中块垒,也是凝精聚华的玉石,人生就是不断将块垒煅造为玉石的过程。虽然人也不可避免地将成为沉入历史长河的石头。但我们至少可以在个人视野所能及的河段范围内滤去杂质,让特定的事件本质、特定事物的精华显影于水面。然而,鉴于‘滚滚世情随棹去,一江春水旧犹新’之故,这满纸历史,也不过是‘一江春水’的那点滴无足轻重的注脚。而知卑微而不馁,以无用致有用,也是一个诗者、思者的坚韧吧。诚如宋代朱淑真的咏菊诗所言——‘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故我以‘人淡如菊’的淡泊和执着生活并诗写着。”这样的书写是一种“不合时宜”的书写,一种“顽固”的书写,也是一种有坚硬质地的书写。

此文发表于《诗歌风赏》2018年第三卷   

点评者

郑润良: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神剑》、《贵州民族报》、博客中国专栏评论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文学评论高研班学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篇小说选刊》2014-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评委、汪曾祺文学奖评委;《青年文学》90后专栏主持、《名作欣赏》90后作家专栏主持、《贵州民族报》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专栏主持、原乡书院90后作家专栏主持。曾获钟惦棐电影评论奖、《安徽文学》年度评论奖、《橄榄绿》年度作品奖等奖项,主编“中国当代中青年作家作品巡展”在场丛书、海南作家实力榜丛书、“锐势力”中国当代作家小说集丛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