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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南:加前缀的现实主义

更新时间:2018-12-10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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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4 年,法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大师福楼拜曾在一封书信中谈到 :“我们这个时代的首要特征就在于历史感。这一历史感强调历史与眼前事实的联系。所以我们在这一历史感的影响下无不专注于事实层面的观点、考察。”在福楼拜所生活的时代,对于“历史”与具体的、可观可感的“眼前事实”之联系的强调,是现实主义认识论的中心特征。在那时候,现实的变化是慢的,允许人们徐徐感知,从容打量。未来的面影,总要经过挺长的一段时间才出现在人们眼前。人们甚至会经常觉得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偏重“以史为鉴”来理解眼前的现实,是一种有效的方法。然而从 20 世纪以来,情形已大不相同。现实的种种构成因素,开始加速度地分化与重组、消亡与再生。要对现实进行判断, 需要比以前更敏锐。历史依然非常重要,但新现实的不断涌现,导致了一种认识的断裂。如今,要认识现实,在以史为鉴的同时专注于未来,变得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对未来有所认知的话,我们所试图理解的现在会迅速地成为过去,甚至根本就把握不住现在。现实与未来之间的关联,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似乎未来就是现在 ;对现实的洞察力和对未来的想象力,也早已变得不可分割。

现实在加速度地变化,时间在加速度地前进,风云变幻之快,似乎开始超出人们的预期和想象。文学也同样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乡土文学一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潮。从中国当代文学以往的发展轨迹来看,在乡土文学主潮之后,城市文学应该是顺势而生的文学主潮。可是城市文学这一后浪还没来得及呈澎拜之势,更新的科幻文学浪潮就出现了 :刘慈欣、郝景芳先后获得了被誉为科幻界最高级别的奖项“雨果奖”。《花城》《上海文学》《作品》《青年文学》等刊物,先后推出了或计划推出科幻小说的专辑或专号。不少之前主要被认为是属于纯文学领域的“传统作家”,都开始着手写科幻小说。科技的问题,还有科幻文学 , 也开始成为诸多文学活动、学术会议与学术刊物的重要议题。文学主潮的发生,并没有按照乡土文学、城市文学、科幻文学的顺序来推进,并且城市文学很可能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已经无法形成主潮了。城市文学,也包括乡土文学,很可能会被科幻文学所吸纳,或是被科幻文学的浪头所覆盖,成为一种相对隐匿的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股科幻文学写作热中,有一种可称之为“未来现实主义”的写作路径。李宏伟的《国王与抒情诗》《现实顾问》, 王十月的《如果末日无期》,王威廉的《野未来》《地图里的祖父》,郝景芳的《北京折叠》《长生塔》,都属这一范畴。“未来现实主义”这个提法,我最早是在读李宏伟等人的作品时想到的。后来我发现,王十月在《如果末日无期》中已经开始使用这个词来命名他最近写的科幻小说,不过他在小说里并没有对何谓“未来现实主义”进行阐释。这些作家的上述作品,通常以新的现实主义认识论作为根基。相比于以往现实主义者对“以史为鉴”的偏重,他们更重视的是“以未来为鉴”,是要以未来作为方法。这些作品的故事时间多是发生在不久的将来,有时候也直接写到当下。这些作品中的将来,离我们着实不远,甚至很近。故事中的一切,虽然并非都已发生,有的很可能不会发生,但是作者所设想的一切,都是有现实依据的或是有现实诉求的。他们都表现出一种意愿,希望看到未来的不同景象,从而更好地理解当前的现实 ;或者说,他们试图勾勒或描绘形形色色的可能世界,继而作出选择,力求创造一个最合适的现实世界。

这样一种写作,可以说是当下非常有现实感的写作。这些作家所注目的现实,不是陈旧的甚至是陈腐的现实,而是新涌现的现实:现代技术在加速度地改变着我们的生活,甚至是改变着人类自身。尤其是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 使得人的主体性,以及相应的人文主义的种种知识和价值都受到巨大的挑战,形成了存在论、知识论和价值论等层面的多重危机。

这种“未来现实主义”的写作,和之前的现实主义写作的不同之处还在于,传统的现实主义非常强调细节描绘的细致和场景再现的逼真,而在当前的未来现实主义的写作中,作家们不再致力于照相术式的逼真再现,而是吸纳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表现方法,努力抓住基础性的真实 :当今世界是一个高度技术化的世界,技术几乎延伸到了一切跟人有关的领域。我们在生活中所遇到的种种问题,其实是跟技术的问题叠加在一起的。不管是讨论肉身的还是精神的问题,是讨论经济的还是政治的问题,其实都需要以科技作为背景或视野—— 这可以说是当前时代的根本特点。

其实早在多年前,海德格尔就指出,西方历史是由这样三个连续的时段构成的:古代、中世纪、现代。古代里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哲学,中世纪是宗教,现代则是科学;现代技术则是现代生活的“座架”,是现代世界最为强大的结构因素。最近几年,人们着实体会到了现代技术的“决定性作用”,并因此产生了一种存在的兴奋感或紧迫感。那些被认为是属于纯文学领域的“传统作家”之所以关注科幻文学并写作科幻文学,并不是因为以前主要是作为类型文学而存在的科幻文学有多么重要,而是今天的现实让科幻文学这一文学样式变得无比重要。与此相关,王威廉最近在一篇创作谈中谈到他有意尝试一种可称之为“科技现实主义”的写作, 李宏伟则把自己视为一位“现实作家”,他们都把自己的写作看作是现实主义的。

虽然当前的现实主义写作有新的变化,但是现实主义的一些典律并未过时,比如从总体上认识人和社会的诉求。对社会的未来和人的未来的发展趋势进行总体把握,仍旧是文学至关重要的任务。只是在今天,总体性或总体视野比之前要宽广得多——不只是从社会历史的世界视野来认识现实,更是要从宇宙的视野来认识现实。在这样一个视野中,我们可能会发现,人类正处在经验断裂、知识失效、价值破碎的境况之中,我们得重新认识人类自身,得重新认识我者和他者的关系,得重新认识人和宇宙的关系。

除了未来现实主义和科技现实主义,早在多年前,就有学者提出“科幻现实主义”的概念,用以强调科技和现实、科幻文学与现实及现实主义的关联。新一代的科幻作家陈楸帆亦认为,“科幻是最大的现实主义”。这种种有关科幻文学和现实主义的命名,其内里有相通之处,也各有侧重 :未来现实主义侧重的是从认识论、方法论的角度入手,强调要以未来作为方法。科技现实主义则从内容、主题的角度入手,侧重强调技术已成为当今世界最重要的结构因素,强调当代世界的高度技术化这一根基性的现实。科幻现实主义,则侧重强调科幻小说这一文学样式对于探讨现实问题的意义。

安敏成在梳理现实主义这个词在西方的晚近历史时曾这样说道 :“对于西方批评家来说,它已成为那些令人尴尬、看来要求助于印刷手段以示区分的批评术语中的一个;在使用这个词时,他们常常要加上引号,或以大写、斜体等方式书写, 以期使自己与它所假定的、现在已十分可疑的认识论拉开距离。当批评家可以轻松地谈论古典主义、表现主义、甚至是浪漫主义而不必担心自己会草率认可支撑它们的模式及理论前提的时候,最近有关‘现实主义’的讨论却无一例外地开始于对该词的自卫性限定。以语言学为基础的当代批评已卓有成效地颠覆了那种认为一个文学文本可以直接反映物质或社会世界的现实主义假象 :读者被提醒,一部小说是一种语言建构,其符号学身份不能被忽略......西方当代的现代中国文学批评家们,敏感于文学模仿论之中的诸多哲学困境, 甚至已经厌倦谈论现实主义。”安敏成指出了现实主义的理论困境,但他同时指出,西方人并未完全抛弃这个词,“现实主义仍然强有力地规范着西方文学的想象”。而在中国,现实主义一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当然,现实主义如此紧密地和科幻小说联系在一起,还是有些让人意想不到。

对于这种为现实主义一词加上未来、科技、科幻等前缀的方式,我并不排斥。我认为这是一种调整方式且认为这些词的内涵尚有待进一步深化,亦有待进一步接受检验。如果现实本身是变动不居的,那么也应该把现实主义视为可以不断调整实际上也在不断调整的概念和方法论,加前缀未尝不是调整的一种方式。也只有在调整与更新当中,现实主义才能保持应有的活力和效力。这是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也是现实主义的魅力所在。

【作者系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