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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令霞:地层、大地与神祗

——读陈露散文集《我歌且谣》

更新时间:2018-10-23 来源:广东作家网

天地之间行走,人是丈量万物的尺度。我们将无法触及、久居、栖息的地方称作别处,将一生一世往复循踏、生死皈依的地方界定为本土。像庄稼草木从土地里生两极,枝叶呼天、根系应地,存活于一方水土的人应该以自身为坐标探索头顶的日月星辰,挖掘脚下的地层脉络,在天地经纬之间,剥离层层迷障,苦苦追问,“我是谁?”从何而来,往何处去?“我”作为亘古天地的过客是否有一种责任,努力抓取现世的际遇风物同时交付自己的认知与思想?        

寻根意识与本土观念相生相契,二者冲撞融汇、合力发酵,催生出与本土相关的社会学、文学文化学、人类考古学、艺术学等门类。诸种学科门类又成为折射、观照本土世界的文献与资源。对于一个热衷于本土文化的人来说,从哪一种门类及方法入手去描摹更能还原乡土世界?陈露在散文集《我歌且谣》一书中似乎将以上方法及门类都用上了。他以家乡粤北清西平原及北江为例,进行“路漫漫而上下求索”的修“行”,以脚步丈量草木山川,且行且记,且歌且谣,字里行间裂变出三个层面:地层、大地与神祗。        

整本散文集分上下卷,上卷由三章组成:《战国墓:我是哪部落的王,我是哪部落的战士》《禾楼歌:我是哪黑土地上的禾花仙女》《清西谣:我是哪稻花香里的追风少年》。这三章连贯性的长散文,刚好构成了“地层、大地与神祗”的三个层面。

战国墓直指清西平原的地层文化。有学者认为,历史像一本倒扣的书,当下的人是站在最后一页,要知过往前生就要一页页往前翻。作者在文中有一句颇有意味的话:“少年时代,我在这片土地跟随父亲学习耕作,就曾经傻傻地问过父亲:从旧时到现在有多少人在这里犁过田、耕过地、插过秧、割过禾?”这种追问就是他对脚下地层发出打探疑问的开始。将熟悉的土地做陌生化处理,以地下证地上的方式探照地层的前生今世。法国当代哲学家福科认为,我们应该对这个世界进行知识考古,类同于年鉴学派“从阁楼到地窖”的主张。《战国墓》一文从清西平原马头岗的考古发掘出发,力图追问作者故乡的历史因陈、种族遗留、文化成因,只是从儿时到少年再到青年最后到中年都未有确切的答案。丹纳在《艺术哲学》一书中把种族、环境和时代作为艺术的三种基本动因,还提出了判定艺术价值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艺术作品再现种族、环境和时代特征的程度及效果。清西平原乃至岭南先民如何存在?外族如何迁徙融入?“我”是哪一个部落的传人?《战国墓》对“种族”、“环境”、“时代”都有所涉及,作者用散文艺术再现了三者的历时性、模糊性特征。在大城小镇之间追问未果,作者在文中来了一次颇有意趣的飞跃,一改“实证主义”态度,由“史”入“文”进行了文学性的想象与生发。将自己想象成远古部落的“王”与“战士”,进行了史诗般的古今穿越,文笔自由洒脱,摆脱了前文的严谨与束缚。       

《清西谣》一文有传记作品的特征,传主既是作者自己,也是清西平原。作者在清西平原追风也追逐往昔,如沈从文之《边城》为湘西山水作传;萧红之《呼兰河传》为呼兰河整体描绘;韩少功之《马桥词典》为故土建模,陈露企图用散文描绘粤北山水,记录粤北大地上的因陈与风烟。泥土、稻香、刨花、书香、墨汁、洪水、乡间美食、青春气息扑面而来,成长的爱与痛、时代的叠进与回旋、认知的迷思与醒悟相伴字里行间,真诚感人。正因与乡土有割舍不尽的情缘,作者在大城与小镇之间游历不定,最终选择了回归乡土世界,心安一方,坦然而笃定。他对城乡之间游历不定的当下人敞开心怀,讲述了自我“出离”与“回归”的心路历程。     

与《战国墓》的虚实相间和《清西谣》的写实不同,《禾楼歌》指向稻作文化的虚,也就是将大地上的事情做引体向上,进入到“神祗”层面的叙述。农耕文化抑或大陆文明与海洋文化不同,黄天厚土、安土重迁、固守一方,农人在天地之间求生,靠大地生存,又靠神祗安慰心灵。耕种与收成,诸种期盼与愿景诞生了不同的神祗以佑苍生。如蚕农桑业催生出“蚕花娘娘”,稻作文化里则有“禾花仙女”的存在。与北方的面食文化不同,岭南以稻养人,一年两季,稻米为主食。为求风调雨顺、稻禾丰茂,“禾花仙女”在清西平原一带成为农人敬畏的神祗。陈露在《禾楼歌》一文中围绕“禾花仙女”追述了其产生的根源、相关民间文化以及我与“她”之间的关联。搭楼唱歌、酬神祈福,产生了一系列的艺术程式。最主要的是作者作为地方文化工作者,对“禾楼歌”的整理与发掘,既反映了稻作文化与民间文化的丰富性,又有文化遗存的文献性质。关键还在于作者以“禾楼歌”为轴,联系起了外婆、母亲、我之间的生世之感,以歌为媒介打捞了作者的家族往事。与追问地层与大地一样,向上膜拜叩问,人神共处,虚佞里夹杂着人伦真情。

         

下卷《我意方远》里的文章多出自于公众号“行说本土创作坊”。此公众号两位主笔:江冰教授与陈露先生。二人亦师亦友,所处“角色”亦有趣,一个是在大学高高讲坛上的教授;一个是脚踏大地的基层文化工作者。对本土文化与文学都心怀崇敬与热情,且行且思且写。从公众号推出的文章来看,二人对“行说”有着版图圈定:江冰教授近来年“从全世界路过”,目光及脚步触及欧亚非各地,以西方文化风物反观中国本土。他非常推崇岭南文化与文学,就广东本土而言,对三大民系所及地域都有涉及与研究,笔耕不辍,可谓“山水结缘,遍地风流”。有意思的是江冰教授与陈露先生似乎各自有一个无形的文化圈地:江教授“主管”大世界与广东县、市以上区域,陈露则“承包”清西平原与北江流域。这一源一流就等于他们的“全世界”。

从《我意方远》这一卷文章来看,陈露近二十年来逐北江水、追清西风,一座山一条水一座庙一个村地行走、记录、思索,从平面位移发展至对地层、大地、神祗的深度立体探索,可谓北江流域的“陈霞客”。与江冰教授相比,陈露在“行说”中处于本土基层区域,面对本土文化的流逝与消隐,他有冲出重围的紧张、焦虑与疼痛,在文章中多方呼号而显急躁。江教授却有些许“局外人”的特征,在不回避反思与批判的前提下,游走、描述,不温不火,陌上花开,一壶茶一箪食,缓缓思量,落笔成文。二人内外呼应,文风互补,相得益彰。       

行说本土,我意方远。读陈露先生的《我歌且谣》受益匪浅,他乡故土,其间的距离与牵扯激发的不仅仅是恋乡书写的热情,还有借此回溯生命历程的丰富痛感,促使你我去印证生命的DNA,在苍茫大地之上,寻找肉身与精神的原乡。期待陈露先生下一部佳作。

(作者简介:曾令霞,佛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广府文化研究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