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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扬志:归来的独语者
——评曾欣兰诗集《午夜尚未结束》
更新时间:2018-09-07 作者:龙扬志
漓江行色
再次前来,盛宴并未散场
这是珠江酿造的烈酒
像多年前,群山醉倒其中
那时我是一个人,在秋天的
对歌台,听刘三姐的和唱
那只大象仍然千杯不醉
放歌的竹筏往来于繁庶之地
在夕阳的落脚地撒下渔网
而那群白马,已醉成各种姿态
任由他的主人,在隔世观望
曾欣兰停止诗歌写作多年之后重新拾笔,虽然个人因素远多于历史因素,但也是一位诗坛的“归来者”。痖弦曾说“一时诗人,一世诗人”,这当然不是说诗人因为曾经从事创作就获得某种身份的认证,而是指诗性品质渗入一个人的一生,在行为、人格、精神等层面体现出对世俗的超拔,诗神给所有靠近它的精神主体施加圣灵般的洗礼,与诗歌产生关联的生命,必定是不一样的生命。因此,与诗歌相关的出走与归返,只是个体精神状况的阶段性呈现。但是不可否认,在长久的缺席之后重新出席,不仅有重新适应的过程,而且也不可避免面对因语境隔断而形成的陌生感。
这首《漓江行色》本来写一次旅行,却未尝不是一种“归去来”的心境再现。重返故地的迟到者赶上了一场盛宴,他想起多年前一起醉饮的场景,多年以后,很多人早已离开,留下千杯不醉的山水。一边是竹筏穿梭撒网的劳动场面,一边是纵酒高歌、醉卧人间的情景,两厢对照,恍若隔世,我们不难读出其中那些行色匆匆、倦鸟归林的意味。
迟到者对于时间的敏感,无疑具有某种弥补的意义,这一点在诗集《午夜尚未结束》中体现得相当明显。比如《一个人的旅行》、《最后的洞悉》、《流水》等作品,感叹时间既赋予一切,也必将收割一切,诗人希望由此打开时间的缺口,背负焦虑前行。“陆续有人前来,步入中年/为一场宴会酩酊大醉/北风穿过衣衫单薄的春天//无人理会圣人指认的出口/田野的生机,劳力稀缺//万物并不能停下长势/一年之中,尚余许多季节”(《田野》),作为潜意识的流露,诗人强调时光的剩余,其实是对生命车轮逼近的提醒。诗人意图将有关时间的沉思和冥想转换为轻松的言说,但结局未必如其所愿。而《茶语》一诗以延展的方式对抗时间的紧张:“提壶、冲泡,如解锁者/打开秋天的无名之香//在这里,每一片叶子/都代替一个人醒着//而你留给我的时间太少/窗外,午夜远未结束”,不难理解,“午夜”代表一天的时间已流逝到终点,与醒着的茶叶对话,暗示这一天无法自然终结,说明所有借助于文字的疏解,最终只得到双重的紧张和焦虑。
同为70年代生人,曾欣兰的“中年心境”于我颇有相似的感触,我们既遭遇过曾经的幽暗,又在喧嚣时世中体验过莫名的亢奋。与那些意气风发的人不同,面对持续的挫折和无助,我们仍然习惯用无尽的犹豫与退怯书写各自的失败之书。“无名墓地里,有淡去的寒光/有人抬起镜头,有人写生/而我只善于黑暗中表达/每一笔都是勤快的刽子手”,读到他的这首《中年日记》,相信所有用生命爬格子的人都会为之动容。毕竟像东坡一样“万里归来颜愈少”的高人只是少数,芸芸众生注定难以超越世事的纠葛,再怎么擅于在黑暗中表达,究竟只是面对无物的独语:离开正值青春乌发,归来已满脸写满风尘。
大抵出于寻找对话伙伴的心理,曾欣兰以广佛交叉地带东道主的身份发起过几次聚会,当一众朋友忙于斗酒与喧哗,他宁愿扮演一个给大家添酒点烟的角色,除了偶尔插话,此外就是安静倾听。在这个由网络组建的意见共同体时代,大家能轻易找到高谈阔论的素材,倾听几乎是一种稀有的美德。倾听与独语向来密切关联,时隔多年之后重操旧业,曾欣兰依然保持着细腻的感知,旁观与倾听估计是很重要的原因。朋友们发现他重新写作时具有某种“少年性”,诗歌语言技法保留着不少当年写作的痕迹,但他很快适应了时代修辞的整体转变,这一点从诗集《高处的秘密》到《午夜尚未结束》有比较明显的表现。
众所周知,文学层面的“旁观”不止具有见证的意义,它本身就构成了沉思的角度,那些表现出内敛倾向的诗性言说与冷静旁观是息息相关的。比如《下水道》从别致的角度切入,写出了有关生活的复杂感受:“在低处,你一直忠于生活/忠于那些被浪费的粮草/包括阵雨冲刷的污垢//当那些城市的酸甜苦辣/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你仍然在捏造浪花之前/于黑暗中默默地行走”, 很多人生活在下水道一样的低处,但是低处的生活并不意味着价值的消解,习惯高高在上的人们需要俯下身段,留意下水道一样不起眼的细节。而从这样一首不起眼的诗,我们能看出一些诗人秉持的诗学观念,“在捏造浪花之前/于黑暗中默默地行走”,他在诗歌形式方面追求的是诗意自然呈现,同时警惕个体对言说对象的高调介入,却又不失主体批判的立场,就像他在《面对》中说的一样:“我必须保持清醒/不给时光任何借口/就算是面对刀锋/也要舔舐光芒”。
接触曾欣兰之初,我曾以为他用小心翼翼的方式建构诗歌声部,主要出于其警察身份的考虑,通过不断对照身边的同时代人,我发现这种特征其实源于他内心深处的谨慎和谦卑。习惯倾听的人,总是不断试探这个时代对他的态度,而当一个人选择独语表述自我,意味着他迈上了追求心灵形式的征途。里尔克曾说,“在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提醒诗歌不能被表象化的生活所左右,如果不能通过文本提炼出生活对象与主体心灵之间的张力关系,诗人也无法承接一代人精神困境与语言困境的表述使命。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曾欣兰的《简历》一诗体现了他对自我的认知:“编辑来电的时候,指甲刚剪去一半/一只手温顺自然,一只手惊慌失措//春天开始索要我的简历/我不敢写上诗人的字眼//至于日期更不敢确定/也许是生前,也许是死后”,在谦卑的背后,有诗人对“诗人”身份的敬畏。
重新归队注定要经历他人无法体验的艰难,归返者能否超越当年的语调找到自身,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重要的是能否跨越文化的断裂带,找回有关诗歌与时代互动的关系感知。否则他的写作就成为语言的化石,不再具备见证和言说时代的资格。当然,诗歌的代际特征也不是诗人的负担,有效的诗意言说总是谋求对外在形式的超越。从自我放逐到悄然归来,个中缘由千千万万,引发的话题也总是情深意长,但愿曾欣兰由此汇聚半生汗水,继续这场未完的旅行,将诗歌之河浇灌得丰满充盈。
诗人简介:曾欣兰,20世纪70年代出生于广东翁源县,1992年迁居广东南海。2015年开始写诗,部分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潮》《作品》《中西诗歌》《山花》《扬子江》《西部》等刊物。曾获广东省诗歌奖等奖项,著有个人诗集《午夜尚未结束》《高处的秘密》等。
(来自《特区文学》,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