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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扬志:疏离与融合 ——旻旻诗歌世界的维度

更新时间:2018-08-20 来源:广东作家网

作为一个写作者,旻旻展现给他者的诗歌形象既有一种巨大的疏离,又有源于生命与精神世界的内在一致。如果读者知道她长期以来遭受肌体渐冻的折磨而坚持写作这一事实,可能会情不自禁地生出强烈的诧异:为什么她能写作,而且还写得这么好?于是,她在对抗疾病时展现出的勇气与坚韧,连同她的诗歌一起被赞美,尽管对生命的怜悯是人之常情,但是由此展开的阅读与评价陷入自我设定的道德主义局限,构成了诗歌理解的疏离。

这种疏离无疑阻碍了读者对旻旻的诗歌及其精神世界的理解,由此推进的诗歌阅读与批评必然是孤立的、刻板的、静态的甚至高高在上的。不论对于批评者还是批评对象,这一种姿态都必须警惕。即便批评者借助一套严密的理论体系展开,只要不是以对象为中心,而是基于自己个人的感受出发,它就类似袁可嘉当年所说的“感伤的批评”。批评者或许通过照顾他人而让自己获得良心的安慰,但是从道德层面建立的优越感,会使他丧失作为诗歌阅读者必备的卑微,从而使得平等对话成为不可能。事实上,诗人虽然受非诗因素而得到暂时的鼓励,却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有效、准确的评价,写作的困难与挑战仍然摆在他面前,找不到具体、妥善的努力方向和解决办法,批评对于诗人而言也是无效的。

旻旻的诗歌具有鲜明的对话特征,她的言说既是跟自己对话,也是跟预设的理想读者交谈。很大程度上,她那些冥想自我的作品是生命凝视的产物,当生命被肉身所局囿,必然通过冥想而绽放芬芳。“在星星的眼中,我看见自己/像昏睡的衰草脱掉外衣/展露欣欣向荣的灵魂/闪光的蝴蝶在水中扇动翅膀/——带来天空的气息/她们隐藏多年,不为人知的梦/在星光下异常生动”(《在星星的眼中》)从高处想象自己脱掉无用的重壳,灵魂立刻变得生动,那无疑是持久萦绕心头的梦。如果说她的梦表现出某种类同性的结构,那就是以直面肉身的无能为起点,最终化为对生命精神的追求与超越,这样一种潜意识的文本建构,使得旻旻的诗歌具有向死而生的哲思意味。比如:“我时常在梦里/见到站在时间的环形废墟中/的另一个自己,她已经迷路多时/她独自一个人,在高处徘徊/她要把草木分开,把花瓣收起/把颜色各异的语言藏好,把梦放进口袋/她要走过烈火后的灰烬/以及大片用来虚度的光阴”(《我时常在梦里),这首写梦的诗,尽管线索极为清晰,却在自我宣告的过程中流露出巨大的能量。很多肢体功能正常的人面对生活的挑战,未必都具有浴血重生、推倒重来的决心和勇气。旻旻创作了大量以黑夜为主题的诗作,精神与肉身的疏离,导致黑夜于她日常生活中的常态化存在,也赋予其冥想神游文学天地的沉思气质。歌德曾说:“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旻旻就是那位哭过长夜的人,是诗歌助她度过漫漫长夜,如果我们以怜悯的姿态面对诗人和她的作品,除了折射出自身的浅薄之外,不会有其他的内容。

旻旻通过诗歌实现精神与身体的和解,这样一种融合深深地体现于诗歌的进行状态。我们不能否认每一个人的生命状况与写作之间的内在关联,因为写作本身就是对生命的慰藉和拓展。当然,一首诗从诗人心中酝酿诗意开始,到最终的文本完成,是一个心理感悟与美学提炼的复杂过程。换句话说,诗歌本身就是生命诗学的实践产物,它不是砖厂工人把不成形的泥土放到模子里,然后压制出方形的砖那么简单,因此理解诗歌是对心理感受、审美体验、文化意蕴的逆向解码,其中的艰巨性、复杂性丝毫不亚于创作过程本身。华人学者陈世骧曾说:“我们相信要鉴赏诗,须要认识一首诗的特殊性。因为一首真正成功的诗,无论它的主题如何平常,无论它的情感如何具有普遍性,它总一定要有它独有的特殊地方,表示它独有的特点,才能成为一首活生生的、富有生命的诗。因为好诗是活生生、有生命的个体,所以我们要了解它,也要和对了解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我们不但需要认识它外表的容貌、声音和懂得表面的意思,而且还要了解它内在的、隐含的、各部成分的复杂相互关系。”(《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编骧古典文学论集》,2015年,页278)这话对于诗歌理解而言很有启发意义,因为诗歌本身就是诗人内在的、隐含的、各部成分的复杂心理的文字呈现。旻旻诗歌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受身体、生命的直接塑造,因为这也是她每天进入日常生活时首当其冲所面临的问题。比如《亲爱的身体》:

亲爱的身体,我的肉身

我任性的姑娘

我们不再较劲了可以吗?

我已经原谅了你当天

告别神的时候,粗心慌乱

仓促里穿了一身不合体的衣裳

我也原谅了你,这一生无法抵达

到水面上起舞,在光中奔跑

以及所有爱的庇护和忧伤……

我原谅了你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

天空蔚蓝,我光着脚丫坐在云上,轻轻一笑

这是你乱花渐入的红尘。亲爱的身体

不是我的

换成另外一个肢体健全的人,很难写出这种对肉身的无奈与妥协的细腻感知,因为正常人的意识可以收发自如地统治着身体,无法感受器官不受意识操控的失望和沮丧。诗人把“不听话的身体”形容成为一个任性、较劲的姑娘,并将其归结为穿了一身不甚合体的衣裳 ,仓促来到人间。诗人努力为身体进行辩护,消解怨恨,达成和解。结尾简单一句:“亲爱的身体,不是我的”,一切都已释然。

因此我们阅读、谈论旻旻的诗歌,不能单纯停留在文本形式的层面,尽管文本是支撑诗歌的肉体,必须看到其精神世界的结构,因为那里才是她冥想自我、理解生命、对话世界的起源。像这首《暮夏时节》:

暮夏时节,坐在纸莎草丛中

我闻着淡紫色的清香

看命运的星辰布好方阵

周而复始演绎着街知巷闻的传说

亲爱的路人甲,你来临前的美好时辰

我在时间的尽头,收集路过的光,并把火烧旺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到她的超然与豁达,“路人甲”是人间一切的遇见,诗人说在时间的尽头收集路过的光,并把火烧旺,就是为他人编织美好。我看过她传递亚运火炬的照片,那笑容是灿烂的。记得有一年暑假曾经在东荡子带领下跟一帮文朋诗友到她家造访,当时她正在家里辅导七八位学生,墙上张贴的时间表几乎满格,里面排满了英语、语文、数学课程。此外,她也是一个公益事业的热心参与者,听朋友说,她经常用自己的家教收入资助贫困学生,发动身边朋友为灾区捐款。《暮夏时节》里这个坐在纸莎草丛中的人,无疑是天使般的形象,这个人其实就是旻旻自己,她不仅用诗歌书写自己与世界的积极互动,也向人间传递她诚挚、阳光的笑容。

旻旻的新诗集《亲爱的身体》里收有一众朋友关于旻旻诗歌的评论文字,有位诗人说,“所有的事物在旻旻的眼里,都是可开拓和挖掘的,都是可对话的,都是平等互惠的;都是谛听和反谛听,倾诉和反倾诉,理解和反理解,都是相互存在价值递增的推手。”(黄昌成:《旻旻,事物维度的抒写者》)确实,对于旻旻而言,她的写作源于自我的疗治,将自己朝自己敞开,也朝世界敞开。她不断尝试用诗歌的形式再现她的思考和趣味,也不断证明自己始终能与人类的情感、审美世界进行卓有成效的对话。

作为一个纯粹生命的思考者,旻旻的诗歌似乎缺少一些介入现实的内容,这或许呈现出人间气息的不足。其实它恰恰也是旻旻给诗歌写作提出的一个问题,当生命个体从一定程度上被社会分工所抽离,写作者应该承担何种责任?旻旻曾在《他世界》的题记中宣告写作的宗旨:“我一直在写童话,也许是一个,也许是很多个童话;同时,它要是一首诗,也许是很多诗。她必须与美有关,这是我的需要,也是我的热爱。它必须关于自由、孤独、爱、生死和时间。它必须忠于我的内心,如此,我才能最大限度地消除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全感以获得灵魂的完整。”这样一些形而上的追求,看起来与现实生活构成疏离,其实无不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借由个体之途回到时代的轨道。

疏离与融合既是旻旻诗歌源于生命、思考生命、丰富生命的一组张力关系,也寓示了其诗歌技艺的成长历程。从早期那些表述日常经验的诗到《他世界》《亲爱的身体》追求沉思品质的诗,旻旻化繁为简,努力建构自我的另一个纯粹世界,这一点可以看出东荡子对她所产生的依稀影响。比如她的《路人甲一直在这》:“路人甲一直在这,在他世界里/ 他穿着神秘的黑衣,反复路过/步履匆忙,仿佛一个假象/在我们身边,在荒诞的背面/水经年不息,目光坚定,从不回头/我想拉拉路人甲的手,或者,就这样蹚过河去”(2014.3.27),诗歌写一个离开的黑衣英雄,我不清楚这首诗是否为纪念东荡子而写,也许这并不重要,但是从文本来看,已经跟东荡子《水又怎样》的“水又怎样/我就这样趟过河去”构成了互文关系。类似的还有:“神割断了我们的联系/你身穿黑衣/从高高的云端坠落,划过夜空/流星一样去向未明/细碎的平庸常穿越黑暗和孤独/甚至没有歌声,只有那一刻的陨落/在漆黑的眼中,静如磐石”(2014.3.31),这首《神割断了我们的联系》仍然纪念流星一般划过夜空的黑衣人,其实也承续了东荡子《别怪他不再眷恋》的脉络:“也许他很快就会老去,尽管仍步履如飞 /跟你在园子里喝酒,下棋,谈天,一如从前 /你想深入其中的含义,转眼你就会看见/别怪他不再眷恋,他已收获,仿若钻石沉眠 ”;她在《雨水倾盆而下》中写“那个在路上追赶雨水的人”:“在空无之间,他从不缺席,也不迟到/他打开胸怀,放灵魂出来/在雨中大笑,或失声痛哭”,对应着东荡子的《他却独来独往》:“没有人看见他和谁拥抱,把酒言欢 /也不见他发号施令,给你盛大的承诺/待你辽阔,一片欢呼,把各路嘉宾迎接/他却独来独往,总在筵席散尽才大驾光临 ”,虽然东荡子写一个独来独往的人,而旻旻想象其人虽远去,却一直在场。诚然,这种从字句出发的追踪充满了冒险,但是旻旻对诗歌语言的精锤煅打、诗歌标题的及物化处理,无不透露出诗歌生成的秘密。我们欣喜地看到,那条经由东荡子们的探索通向生命之秋的小径,旻旻已经疾步行走在途中。

简言之,在通往诗歌世界建构的漫长又艰难的路上,旻旻展示了一种让人感动的克制、诚恳和力量。她的诗歌书写就是用生命的强力意志超越羸弱肉身的束缚,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当她的身体以副文本的形式融入诗歌,成为其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审美主体已激活潜在的创新能量,并赢得弥合个人与时代裂隙的精神尊严。

(2018年8月17-18日)

旻旻,原名林爽英(林旻颖),笔名旻旻、雨儿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文学创作二级,出版诗集《画出天空的彩虹》《风吹过叶尖》《他世界》,散文集《滴露成珠》《你值得我所有的矫情》,小说集《繁花碎》,长篇小说《雾庄》等。获得第六届广州文艺奖,2010年广州亚残运会火炬手,2014年全国自强模范。广州市增城区残疾人联合会主席团副主席,广州增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