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标题
内容
许锋:新时代之光 广佛候鸟
更新时间:2018-08-06 作者:许锋来源:《人民日报》(2018年7月11日 24 版)
一
每到周末,我便坐单位的大巴从狮山出发——这是佛山西部的一个小镇。大巴先走一段广三高速,再转入沈海高速广州支线,没跑多久就进入广州环城高速。这一段路,大巴行驶的速度没有刚才那么快——车流汹涌,逼迫得你要慢下来,甚至走走停停。但时候不长,大巴又转入华南快速干线,这是要跑的最后一段高速,只有几公里,之后,大巴从中山大道收费站出高速,进入广州城区。听起来路况复杂,其实简单,常跑这条路的人,一个小时都用不上;路程也不算长,不到五十公里。
大巴不会把每个人都送到家门口,市区有几个“站”。我在华南师范大学门口下车,再走到对面换乘公交车。我要回的地方是广州开发区,在广州东部,距离市区不到三十公里。广州是个大城,市区的概念很宽泛——从南至北,由东到西,越秀是市区,海珠是市区,天河也是市区。我下车的地方差不多是黄埔区和天河区交界之地。
我说的市区就指的这儿。
等车的都是年轻人,我那时也是年轻人。人很多,都刚下班,又是周末,一脸松懈,又一脸快乐。夏天,天热,但广州的热不像北方的热,是湿漉漉潮乎乎的热,湿漉漉潮乎乎的热遇上青春洋溢的脸,在夕阳的光影里,尤其那些女生,个个肤如凝脂,面若桃花。
这时候是晚上七点;有时早一点,有时晚一点。我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一声。我给妻子打电话说正在华师对面等车,还要一点时间才能到家。公交车的班次虽然排得很密集,但由于这里是过路站,车进站时已经超负荷,车厢里塞满了人,密密麻麻;车门打开,竟无一人下来。我踮起脚尖远远地望了一眼,心生畏惧。有人硬着头皮往车厢里贴,先贴上去,再挤,挤一挤,动一动……一次能上去两三个人。我不是怕挤,可我背着很沉的电脑包,我怕我挤上去可电脑包没上去,或者电脑包上去我没上去。
在周末要等到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是没有可能的。我从七点等到八点,等到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人头攒动的候车景象才算有了一点缓解。我上了车,站稳,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拽出纸巾,擦汗。衬衣湿透了,裤子湿透了,整个人都湿透了,湿气遇到车厢里的冷气,特别舒服,像小时候三伏天的中午吃了一根冰棍;很快,难受起来,浑身上下像裹着一层薄冰。
大巴开得很快,但速度刚起来,便要停,站站停,耗去不少时间。途中,我有了座位,饥肠辘辘的紧迫感一阵赛过一阵。我抱着电脑包,望着窗外,望着天,半碗月亮挂在天上,挺好看,星星不多,疏星寥落。
大巴离市区渐行渐远,沿途不繁华,也没有多少高楼大厦;一段又一段路,甚至黑魆魆的。我想听听夜风,闻闻郊外的气息,但车厢是密闭的。车里很安静。
两个小时之后,大巴开进开发区。曲终人散,倦鸟归巢。
从下午五点上车,到晚上十点到家——我整整“飞”了五个小时。
二
广州和佛山两座城市间,其实飞着很多像我这样的候鸟。他们在广州工作,在佛山生活——或者,在广州生活,在佛山工作。
有的候鸟每天都扑棱棱地飞,不分季节,不论寒暑,不知疲倦。
我曾经的疲倦,其实不是因为在佛山西部工作,在广州东部生活,看似遥远——与地域和距离无关,或者有关,但关系不大。与你选择的交通工具有关。单位的大巴有既定路线,城市的公交车也有既定线路,不能为某个人而随意改变。从出发地到目的地实际距离不过七十公里。如果你驾着自己的车,由西及东,穿越橙红的夕阳,穿越两座常住人口加起来两千多万的城市,忽而佛山,忽而广州,忽而又回到佛山……手机短信不断地自动跳出“欢迎您……”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里推开家门,闻到家常菜的香,是不是恍然有“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的壮怀?
那时,我还没车。
那时,也还没有“广佛同城”的概念。广州是广州,佛山是佛山。一个是省会,一个是地级市。广州的电话区号是020,佛山的电话区号是0757。广州的车牌号段是粤A,佛山的车牌号段有粤Y,粤E,粤X——竟然有三种。我是一只一不留神从广州飞去佛山的鸟。但是,我发现,广州与佛山“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广佛接壤边界长约两百公里——不少广州人一抬脚就到了佛山地界,很多佛山人一抬脚也到了广州辖区,像以前分了家各过各的兄弟,有事没事互相串个门,唠唠家常。广州是大哥,佛山是小弟。
其实,广州和佛山以前就是一家人。广州古称番禺。公元前214年,秦统一岭南,在岭南地区设置南海、桂林、象郡。南海郡辖番禺等四县,郡治番禺。
广佛两城,同根同源,同风同俗。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广佛居民,自古就有生意往来。我在撰写《陈启沅评传》这本书时,对陈启沅这位晚清商人有了深入了解,他是佛山西樵人,在家乡简村兴办缫丝工业,他的工厂是我国第一家民族资本经营的机器缫丝厂,他也在广州扬仁南街开办了丝庄,直接与洋行打交道,销售自家产的蚕丝。
以前,广佛间的人来来往往,走陆路,陆路叫“广州城西渡海陆路”,是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第一条贯通广佛的路,始建于明崇祯年间。由城西渡海南岸,经盐步、佛山、黄鼎、西樵、九江诸乡,落通顺德、新会、三水、香山诸邑。路有两米宽,铺的是麻石子。也走水路,广佛两城河涌、水道纵横,水网密集,水上交通虽然迟缓,但很方便。还走铁路,1901年12月,广东第一条铁路——广三铁路动工兴建,1904年全线竣工通车,全长48.9公里,起于广州珠江南岸石围塘,经三眼桥、佛山、小塘、西南至三水。每天有上万人坐着蒸汽火车来来往往,朝发夕至,朝至夕返,“老广”坐火车到佛山买菜,买鱼,买各色各样的“起地鲜”“起水鲜”——刚从地里挖的蔬菜,刚从水里捞的鱼,看着就活色生香,真是“空空两手去,手提肩挑还”。
那火车像广州人和佛山人的通勤专列。
2008年,国务院提出“强化广州佛山同城效应”;2009年,国务院要求“深入推进广佛同城化”。之后,广州、佛山签署《广州市佛山市同城化建设合作协议》——广佛同城正式启动。
我则像是提前洞悉了季节变化的鸟,早早地开始在广州东和佛山西之间盘桓。我在周一清晨和周五夜晚,以夙兴夜寐的生活状态,聆听广佛同城的脚步声渐渐临近和清晰。
三
古老的广三铁路早已停止客运。如今,佛山市所属的三水居民去广州,有两条道可选,去三水南站坐高铁,二三十分钟即可到达广州南站,票价不到二十元;再从广州南站坐地铁到广州市区,半个小时左右可达。或去三水北站坐广佛肇轻轨,四十分钟到达广州火车站,广州火车站就在闹市之中,地铁四通八达。
佛山西部与广州中心城区的距离,被高铁和轻轨缩短到几十分钟顶多一小时之内。
我从三水北上了车。车票上没有座位号,不需要对号入座。这趟列车刚开通时我就坐过,那时乘客很少,整节整节的车厢空空荡荡,像乡村的集市赶上下雨的天,格外清冷。如今人多了,有的车厢甚至满员。列车从三水北开出,下一站是狮山北,再下一站是狮山,这里就是当年我这只候鸟的栖息之地。
列车上的人,有的是去广州逛街,逛北京路,逛天河城,看广州塔,就像当年广州人到佛山玩,买东西;有的属于候鸟,在广州与三水、狮山间往返;有的则在广州读大学,不用天天跑来跑去。高铁和轻轨让居民享受了同城之利。
居者有其屋。但年轻人的安居梦想在广州城里短时间难以实现,正如我当年也是住在开发区,而没能住到城里。在广州工作,在佛山西置业,同样一套房,省五分之三或五分之四,每天像一只候鸟似的飞来飞去,单程一个小时,你若觉得浪漫,就很浪漫,说不定能邂逅一段唯美纯真的爱情。你若觉得浪费时间,不妨读书,学习,轻轨比任何交通工具都平稳。你若觉得枯燥无聊,听一段相声,看一段喜剧,一天都开心。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说给我西北老家的乡亲,可能觉得远;说给北京、上海的哥们,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三水,三江汇流。珠江的两大支流北江、西江与绥江汇流此地,因而得名。
三江汇流,自然水多;水多,植物长得就好,空气就好。三水有一座森林公园,树木蓊郁,溪水潺潺,鸟鸣虫喁之声不绝于耳。开车进去,将车停下,人随意走,能走一天,鼻翼间时时充盈着草木潮湿和芳香的气息。
三水西南街道上,粤A牌的车渐渐多了起来,广州青年前来安家,我知道,他们已经做好了成为一只候鸟的思想准备,广州与三水之间一大片蔚蓝的天空,会任由其翱翔。
四
行走自由,确为同城之最大利好。广州与佛山间,七年前开通了一段地铁,那是2010年11月3日,广佛地铁魁奇路—西朗段开行。魁奇路在佛山市禅城区,西朗在广州市荔湾区。中间有一站,叫千灯湖。千灯湖在佛山市南海区。此南海非彼南海——我曾将“南海”当作“南海”——中国最深、最大的海。我曾给外地人说起南海,有人竟听成海南。我连忙纠正——不是海南,是南海——知道黄飞鸿、叶问、康有为吗?他们的故乡!恍然大悟。
千灯湖是一座人工湖,占地三百多亩。湖周围有一千三百盏灯。
我在某个清晨来到千灯湖。雾霭沉沉,我仿佛闯入一座仙境,未及修行却突然脱胎换骨。我张开嘴深呼吸,让每一颗极其细微的水粒长驱直入。我知道那不是雾霾,不是那种伪装成雾又居心叵测的东西。她和光同尘,随遇而安,丝丝微冷与清凉涤荡着我肺腑里的闷气。
但雾茫茫的景象并不频繁。更多清晨,你步入千灯湖,湖水一望无际,都是碧绿的颜色。你若徒步行走,要走上好长时间。不如租一辆特别设计的自行车,我在最前面的座儿上“掌舵”,妻子和女儿在后面的两个座儿上蹬车,欢声笑语一路丢于湖中。行进间,会遇到“会车”,是已兜了一圈的情侣或另外幸福的一家三口人,那孩子年龄比我女儿小,兴奋得大呼小叫。
路上,黄发垂髫,怡然自得;面孔,都透着温润和典雅。
夜晚,一千三百盏灯齐齐亮起,不灯火通明,也不格外幽暗,树影斑驳,人影绰绰,夹杂其间的有本地人,有外地人,外地人里,有广州人。广州人来千灯湖散步,坐地铁,坐五站,用十六分钟。我特意到千灯湖畔请广州人吃兰州牛肉面——正宗、地道的“牛一碗”,坐地铁来,坐地铁回,无堵车之熬心,无停车之劳神。
2015年12月28日,广佛地铁西朗—燕岗段开通,广州海珠区、荔湾区与佛山南海区、禅城区串在一起——串进地铁车厢的人,每天超过三十万,最多每天四十万,每年超过一亿。
这一亿人里,有一半是候鸟。有广州飞往佛山的候鸟,也有佛山飞往广州的候鸟。候鸟飞的线路,是国内第一条跨越两个城市的全地下城际快速轨道交通线路——往明白晓畅里说——是国内第一条城市间的地下铁。
每天几十万候鸟的迁徙是格外生动和别致的。有的是去广州工作,有的是到佛山创业。来去间一个小时。一小时工作圈,一小时生活圈,一小时交际圈——我很羡慕他们飞的这个圈;他们飞的这个圈,比我当年飞的那个圈,缩小了五分之四,体面了百分之百。
2018年初,佛山市领导在谈及广佛同城时说,佛山对接广州的9条地铁线规划建设,将尽快实现两市轨道交通“一张网、一张票”。“十三五”时期,广佛同城化重点交通对接项目,有佛山地铁8号线对接广州地铁6、12、13号线,佛山地铁5号线对接广州地铁5、11号线,广州地铁19号线对接佛山6、10号线,广佛线、佛山地铁11号线对接广州地铁10、11号线,佛山地铁4号线对接广州2、3、7、18号线,佛山地铁2号线对接广州地铁2、7号线,广州地铁7号线对接佛山地铁3、10、11号线,广州地铁17号线对接佛山地铁3、9、11、13号线。
一大张密密麻麻的网。网上,架着一个个窝。一个个窝里,栖息着一只只鸟。一只只鸟,忽而盘旋,扶摇直上;忽而啼鸣,声闻于野。
2100年前,司马迁言,“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
广佛,自古就是一个市。也是一片茂密的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