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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话观
更新时间:2018-07-30 作者:陈诗哥
我是一个童话作家。有趣的是,我小时候没有看过童话,长大后还看不起童话,认为缺乏文学含量,更缺乏思想含量。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但也代表了很多人的看法。直到2008年,我鬼使神差一般成为一个少儿杂志的编辑,开始阅读安徒生童话,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一直想找的,原来在安徒生童话里都有,譬如故事、诗性、哲学、神性……一道神秘之门由此打开。
2008年还发生另一件事情:我在汶川遇到了大地震,我是汶川大地震的生还者。从汶川回来后,我有一个多月无法开口说话。几个月后,有一天我在山上走着,像孤魂野鬼一般,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便用手机写下了第一个童话,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直到那时,我才感觉自己活过来,重新成为了一个孩子。所以,童话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
所以我很好奇,童话到底是什么,这个之前自己看不起的东西,为什么能散发出如此动人的力量,让一个人复活?这个问题至今还在纠缠着我。我为童话找到了两个参照物:诗歌与孩子。我认为童话跟诗歌很接近,它们是两种本源性的精神。我打过一个比喻:“童话和诗歌,就像天使的两只翅膀,一个带着快乐,一个带着忧伤。”诗歌是童话最好的镜子。而孩子是童话最重要的基础,是我的童话观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但这孩子与我们通常说的儿童又有些不同,当然它们有很大的交集,儿童是一个生理概念,而孩子是一个心灵上的概念。我认为童话可让0—99岁的大人和老人重新成为0—99岁的孩子。
我把童话放在文学、人类学、哲学、宗教学等范畴里去思考,不停地跟它们纠缠、对话。纠缠的结果是,我用六年时间写了一本《童话之书》。这本书的主题,是以童话的方式,阐释童话是什么;在文体上,它试图打通童话与理论的界限。关于理论,罗素在《西方哲学史》里提到,在古希腊,“理论”原是奥尔弗斯教派的一个词,它是指“热情的动人的沉思”。我很喜欢这个解释,觉得这才是理论的本来面目。
下面,我把童话和一些基本概念做一些比较。
一、童话跟神话的关系。我在《童话之书》里描述了一个刚刚被创造出来的世界,那是一个童话世界,其实也是一个神话世界:因为有了神话,所以就有童话;透过童话,便可以看见神话。这个世界,在我心里,便是《圣经》里的伊甸园,而以大人形象出现的亚当和夏娃,其实是两个孩子而已,那时人们天真无邪,口中所说的皆是童话,所唱的皆是赞美诗。后来,随着猜疑的出现,人神关系的断裂,原本是两个孩子的亚当和夏娃,迅速成为两个大人,故事从此兴起。
二、童话跟寓言的关系。我在《童话之书》里讲述过一个“从童话世界到寓言世界”的小故事:
世界刚刚创造出来的时候,是有过一个短暂的童话世界。
有一天,有一样东西掉在人们中间,引起了注意,它圆圆的,有四条结实的短腿,但嘴里发出老鼠的吱吱声,它会偷偷溜进人们的心里,兴风作浪。它的名字叫做“怀疑”。
有一天,甲看见乙从窗外经过时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便想:这小子是不是想入屋打劫?而丙看见丁的手上有一只大苹果,心想:这只苹果如果给我吃会不会更好呢?于是,也不问一声,丙就动手去抢丁手上的苹果,放进自己的嘴里。丁疑惑不解,一股屈辱之情从心底升起,他决定报复,他跑到丙的家里,把他的梨子、桔子和鸡蛋全搬回自己的家里。
于是,两个人扭打起来。两个人的战争爆发了。
很快,丙和丁的亲戚戊、己、庚、辛、壬、癸等人也加进来;然后,东街和西街的人也加进来;最后,整个世界也加进来了。人们相互掠夺,相互残杀,变得贪婪、血腥、残暴,啼哭声此起彼伏。
故事开始变得惨烈。
人们给这个世界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寓言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寄托了他们种种的忧愁、哀思、悔恨和骄傲,同时也表达人们的某种希望: 寻找故事的寓意,确定生存的依据,从而获得幸福。
可以说,《童话之书》讲述了一个童话在寓言世界里的故事,“童话”、“寓言”和“故事”在书里各有所指。我觉得《红楼梦》也是如此。大观园内是一个童话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一群天真未泯的0—99岁的孩子。而大观园外便是一个寓言世界,它的主人是0—99岁的大人和老人,他们追求享乐的幸福(而非美好的幸福,这点后面会提及),有人通过寻求寓意的方式,有人通过设定规矩的方式,有人通过放高利贷的方式,有人通过偷鸡摸狗的方式,等等。结果是:寓言世界都把童话世界重重包围了,《红楼梦》里的第七十四回抄捡大观园,便标志着童话世界的破灭。
什么是寓言世界?我把作为文体的寓言的某些特点运用到社会中,如通过一个相对简单的故事对人们进行说教,也就是通过某种力量(权力)把某些意义灌输给人们。在我看来,意义是人类为了填补人神关系的断裂所造成的虚空而发明出来的。但是,孩子需要意义吗?这是一个富有争议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人们需要生活得有意义,但意义并非最高的境界。借用禅宗的三重境界来说: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儿童是第一层,人们获得意义是第二层,而重新成为孩子是第三层,在这第三层境界里,万事万物恢复了本来面目,散发着最初的光芒和趣味,我认为这层境界就是真正的童话世界,是一种返璞归真,也即是老子所说的“复归婴孩”。
对于现阶段的我们来说,究竟有没有伊甸园,这并不重要。但童话世界为什么会变成寓言世界,人为什么需要意义,十分耐人寻味,富有启发性。
三、童话跟故事的关系。没有人不喜欢故事,但人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故事,我认为是有深意的,是一个生存论的问题。如意义一样,故事也是为了填补人神关系的断裂所造成的虚空而发明出来的。
在《童话之书》里,故事的兴起,是人为了谋求自身的精彩。换言之,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取悦人,却不一定是为了让人的心灵变得更美好。如《三国演义》里,常山赵子龙杀入敌群,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这样的故事精彩不精彩?非常精彩!但是,如果你不幸站到敌阵中去,恐怕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同样,《水浒传》里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打得色香味俱全,非常精彩,但如果你在外面招惹了一个烂仔,他会认为他才是鲁智深,而你就是镇关西,那你还会觉得精彩吗?我想,如果让《三个强盗》的作者温格尔先生来重写《三国演义》,让《豆蔻镇的居民和强盗》的作者埃格纳先生来重写《水浒传》,会怎么样呢?我觉得,一定会很有趣,很善良,很美好。
故事,谋求的是自身的精彩。而童话,更多是为了他人的美好。
童话当然也注重故事,但故事不是首要条件。童话的首要目的是为了让人的心灵变得更美好,像“床前明月光”一样清澈。正是这一点,克服了故事的恩怨情仇。童话之所以为童话,是因为它有一种伟大的单纯。
或许可以这样说:在童话世界里,流淌的是童话;而在寓言世界里,洋溢的则是故事。
四、我从“童话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引申出另一个问题“孩子到底是什么”,我认为这两个问题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说,“孩子到底是什么”决定了“童话到底是什么”。
“孩子”这个概念,在古今中外的哲学史和宗教史上有非常广泛而深刻的意思。如尼采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一章第一节,提出了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怎样变为负重的骆驼(在尘世中,唯有背负着重担,才有可能获得幸福)、骆驼怎样变为勇猛的狮子(这个狮子否定一切,摧毁一切,其实就是尼采提出的“超人”)、狮子怎样变为纯洁的孩子。孩子为最高的层面。但遗憾的是,在成为孩子之前,尼采成了一个疯子。
我想,如果尼采读一读童话就好了。因为,读童话,可以重新成为一个孩子。
如之前所言,孩子和儿童有一些差别。儿童是一个生理概念,人不能重新成为一个儿童,因为人不能返老还童。人却可以重新成为一个孩子。那孩子到底是什么?尼采也有一个界定,他认为孩子就是一种神圣的肯定。我非常认同。
我对孩子也有一个界定:孩子指的是最初的人,也就是有一颗温柔、谦卑、宽恕、忍耐的心,他对事物有着直接的喜爱,而非仅仅拥有一个概念。他可能是一个弱者,不会对别人造成攻击。他可能90岁,也可能只有8岁。这样的孩子或许并不完美,他们不一定高大、英俊、美丽、勇敢、聪明,相反可能矮小、丑陋、愚昧、懦弱,但是他们温顺,谦卑,相互信任,相互关心,懂得宽恕。我认为,在童话里,宽恕比正义更重要。在我看来,安徒生童话《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里的糟老头和糟老太婆便是0—99岁孩子的最好代表。
此外,我还想增加一个“适度的理性”,因为目前的现实是一个寓言世界,充满了怀疑、欺骗、暴力和苦难,如果我们稍有不慎,便会麻烦缠身。因此,我呼唤“适度的理性”。如果信仰缺乏理性,是很可怕的。但又无需太多,适度即可。理性太多的话,味同嚼蜡。童话作家便是一个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
这样一个孩子,如果再有一些趣味,那么他说出来的话,我认为都可以称之为童话。
五、童话与哲学的关系。这并非说某些童话故事蕴含某些哲理。好的童话,自然会呈现某种程度的哲理和诗意。而是说,童话本身就是一种哲学,一种最高的哲学,从而超越了哲学的范畴。
哲学通过概念认识世界,清晰明了,但概念始终隔了一层难以捅破的纸,不够亲切与喜悦。譬如,柏拉图认为,世界上有三张桌子:一张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桌子,我们可以坐在它旁边吃饭,喝茶,写作业,但这张桌子会磨损,会毁坏,因此不是完美的;所以,柏拉图认为还有第二张桌子——一张理念中的桌子,这张桌子不高不矮不肥不瘦不黑不白,一切恰到好处,它不会磨损,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桌子都是对它的模仿,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看见它,无法坐在它旁边吃饭,喝茶,写作业。它只存在于理念之中。第三张桌子则是画家画的桌子,但这张桌子只是对第一张桌子的模仿,一种对影像的模仿。
我认为还有第四张桌子。这张桌子在日常中随处可见,它会磨损,但我们喜欢它,可以体察到它的欢乐与忧伤,它也是有生命的,有故事的,有尊严的,有灵性的。那么,这样的桌子是由什么做成呢?意大利诗人、童话作家罗大里发现了这个秘密,写了一首诗《需要什么》:“做一张桌子,/需要木头;/要有木头,/需要大树;/要有大树,/需要种子;/要有种子,/需要果实;/要有果实,/需要花朵;/做一张桌子,/需要花一朵。”请看,这样一张桌子,原来是由一朵花做成的。
这第四张桌子,由花朵做成的桌子,其实是把前面三张桌子的壁垒打通后,融合在一起而形成的一张桌子。我认为这才是一张真正的桌子。而这张桌子,用哲学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只有张开诗歌和童话的眼睛才能看见。
六、童话与现实的关系。童话是单纯的,现实是复杂的,那么,单纯的童话有处理复杂现实的能力吗?首先,我区分“现实”和“真实”。我很喜欢温格尔先生的《三个强盗》,它讲述三个凶恶的强盗,有一天抢来了一个小女孩,带回了山洞。第二天小女孩醒来,问三个强盗这些金银财宝有什么用,这三个强盗竟回答不出来。于是,三个强盗决定用抢来的财宝买了一座城堡,把所有走丢的、不快乐的和没人要的小孩统统找来,让他们在城堡里幸福地生活。我觉得,这本书是对“强盗”这个词语的重新解释和重新命名,也就是说,那三个强盗才是真正的强盗:不抢劫不足以为强盗,不善良有趣不足以为真正。这也意味着:有时候,虚构比现实更接近真实。就是说:现实不意味着真实,同样,虚构也不意味着虚假。用这个观点来概括童话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我认为是很贴切的。
其次,我认为童话和现实有密切关系,并不是说童话直接干预、改变现实,而是通过一种童话精神对现实进行内在的转化。我很喜欢巴西作家若泽·毛罗·德瓦斯康塞洛的斯《我亲爱的甜橙树》一书。这本书讲述小男孩泽泽生在一个巴西贫民家庭,生活穷困潦倒,时常挨揍受罚,还有各种各样令人难过的误解和失望,作者并不回避这一艰难现实对泽泽造成的痛苦;可是,窘困中的泽泽总能发现属于他自己的快乐,他拥有一棵可以和他对话、游戏的甜橙树,拥有一个随时能够变成动物园或野性亚马逊丛林的后院;实际上,泽泽通过孩子特有的蓬勃的想像力对现实进行内在的转化,让这艰难的现实也充满了童话色彩,从而赋予作品的叙事一种奇妙的韵味:沉重之轻,轻之沉重,既引人落泪,又令人微笑。这个作品让读者品尝到一种“丰富的痛苦”(穆旦语),我想,这大概是灵魂在寓言世界里最好的食粮。
《童话之书》的后半部进入具体的历史:“战争”、“上山下乡”和“文革”,这正是寓言世界的典型代表,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带有“黑童话”的色彩,犹如一面镜子,帮我们照出真正童话的样子。书里有一个人物李红旗,从小读了很多童话,并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王子。因此,他以王子的脑袋思考,以王子的举止做事,以王子的口吻说话。但命运没有让他成为一个王子,而是下乡成为一名山区教师。但他不甘心,想娶村长的女儿(他认为的公主)为妻,以便自己成为一位王子,结果却被打成牛鬼蛇神游街。他为此感到不解,把怒气撒在“童话之书”身上,认为世上根本没有童话。他把“童话之书”留在臭气冲天的公厕里,从此斩断与童话的联系,不知所踪。
与李红旗相对应的是一群孩子。在童话的启示下,这些孩子自封为小国王,每天“穿过细碎的野菊花香气,在日过下奔跑,巡视他们的国家,就是几棵树、一口水井、一个小山坡、一间鬼屋、一栋炮楼、远一点的玉米地、蚂蚁窝、田鼠洞,还有偌大的天空……”,为这些小小领地上的生物提供帮助。这些孩子与李红旗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灵性的孩子,后者是世俗繁华的追随者;前者为了他人的美好,后者则为了自身的精彩;前者是童话,那菜地便是大地上的天国,后者则成了一则寓言,可以警醒世人。
七、我还区分美好与快乐两个概念。这两个概念有重叠的地方,但也有本质的区别。有的美好很快乐,有的快乐很美好;但是,有的快乐很丑陋,有的美好很沉重。就自身而言,快乐来自感官的满足,是一种快感;而美好来自灵魂上的愉悦,很恬静。前者可以轻易获得,后者则可能要付出艰苦的劳动才能得到。
在《童话之书》里,我用古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来探讨这个问题:大约三千年前,宙斯的儿子赫拉克勒斯在一棵树下遇到了两位女子,她们分别代表美好的幸福和享乐的幸福。享乐的幸福说,她可以领赫拉克勒斯走上一条最舒适的生活道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用从事任何劳动,没有任何烦恼,但人们却给她起个绰号叫“邪恶”。而美好的幸福则说:“在这个世上,神明赐予的一切美好东西,没有一样不是经过辛苦努力才获得的;你如果希望获得神的宠爱,那么你首先应该敬奉他们;你要得到朋友们的爱戴,那么就该为他们做好事;如果你想身体强健,那么你就得使身体成为心灵的仆人。而享乐的幸福只会使你的身体脆弱不堪,心里没有智慧。我带给你的生活虽然沉重,却很美好。”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赫拉克勒斯,都会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我相信,美好和快乐都是幸福,童话和孩子追寻的是美好的幸福。
八、童话的逻辑。童话是真的,因为童话遵循逻辑。这是一种儿童逻辑。儿童逻辑与成人逻辑不同。成人逻辑是一种严格的、科学意义上的概念性逻辑,其基本形式是概念、判断、推理,它超越了具体的直观表象和直接的现实情境的制约和束缚,具有抽象性和普遍性。而儿童逻辑是一种前逻辑,或称前科学的逻辑,充盈着鲜明而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是一种诗性逻辑。这种诗性逻辑充盈着儿童特有的天真、幻想、憧憬、灵性和自由,它是感性的、浪漫的,是直觉的、具体的,也是个体的、多样的、活泼的、生动的,因此充满了自由创造的精神和人性萌动的智慧。
比如:“妈妈把鸡蛋打破了,小红说:‘快看,鸡蛋里流出了一个金黄的太阳!’”蛋黄和太阳都是圆圆的,都是金黄的,小红一下就发现了这两者的诗性联系。又如顾城有一首诗《安慰》:“青青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我说:/别加糖/在早晨的篱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红太阳。”嗯,红太阳肯定是甜的,因为红苹果也是甜的。甜甜的东西,无论是甜甜的微笑,还是甜甜的蜂蜜,都是可以用来做果酱的。这便是童话。
童话并不需要钢铁一般的事实。童话里有飞毯,我们不必通过现实中的飞机来证明它。童话探寻一种未经历史、文化沾染的可能性,那是一种儿童式的可能性。不过,它是真的。如舒比格的《小女孩与死神》,做功课那么重要,居然可以延缓死神的脚步,而死神居然又那么憨厚,陪小女孩做功课,在小女孩长大的同时自己却变得更老了。然而,这是真的。
九、童话的文体。童话是幻想文学吗?我不这样认为。幻想当然是童话的一个重要手段,但不能因此把童话称为幻想文学,正如我们身上有手,手也很重要,而不能因此把人称为手。“幻想文学”这一称谓本身包含了一种价值判断:幻想是假的,而童话是真的。准确的命名可以唤醒事物中沉睡的力量。我认为童话的概念比幻想文学的概念要宽广得多,深厚得多,美丽得多,因此,我呼吁幻想文学重回童话的名下。
我最喜欢的安徒生童话是《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它里面有幻想吗?没有。它很真实,真实到在任何一个家庭里都可以发生。它的主角也不是王子与公主,但它通过一种童话精神把这两个糟老头和糟老太婆进行内在的转化,让他们像王子与公主那样高贵:在老太婆心中,老头子就是一位王子;而在老头子心中,老太婆就是一位公主。这里面是因为什么呢?因为相信。所谓相信童话,没有相信,就没有童话。老太婆相信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不是因为老头子长得很英俊,办事能力很强,而是相信老头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把她老太婆考虑在内的。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把别人考虑在内的话,童话就会产生。这很容易,但又十分困难,这便是我们的生存处境。在这样的生存处境里,宽恕就很重要了。所以我说,在童话世界里,宽恕比正义更重要。我们现实的很多纷争,就是因为双方都认为自己正义在握引起的,这其实是很幼稚的。
那么,爱尔兰作家约翰·康诺利的《失物之书》是童话吗?这本书讲述二战时,有个小男孩很喜欢读童话,他的妈妈得了重病,他强迫自己执行一套规定,因为他相信妈妈的命运跟他的行为联系在一起:单数糟,双数好,所以他无论做什么都要双数;如果他的头不小心撞到了墙壁,那他还要再撞一下,以凑成双数……尽管他小心翼翼,可妈妈还是病死了。后来,种种遭遇在戴维心里形成深深的幽怨,而这些幽怨在戴维的心里织就一个幻灵的诡境:在那里,白雪公主是一个肥胖的、欺凌七个小矮人的婆娘,而小红帽色诱大灰狼,生下极为残忍的狼人,而狼人在追杀戴维,戴维因而陷入一个充满残酷、血腥、征伐的险境。其中最为危险的是扭曲人。何谓扭曲人?虽然恐怖、冷漠是我们所处世界的真实一面,但为此而任由自己的误解、自私造成自己孤僻、狭隘、怨怒、嫉妒等性格的人,便是扭曲人。扭曲人对戴维威逼利诱,妄图使戴维出卖灵魂,成为他的傀儡,做这个阴暗世界的国王。在漫长的历险中,戴维已不再是刚进入这个世界的狭隘怨怒的小孩,而是内心充满着爱和勇气,懂得宽恕与体谅。他揭穿了扭曲人的伎俩,战胜恐惧和诱惑,坚守住了内心的赤诚,而在那一刻,扭曲人、国王、狼军和所有恶魔便一起灰飞烟灭。
无论从主题、内容上,还是技法、篇幅上,这部作品都超出了传统童话的范畴,所以有人认为这不是童话,甚至不是儿童文学,因为它的口味太重了。而我的看法是,这部作品依旧是一本童话,而且是真正的童话:它以解构传统童话的方式来重构童话精神。
传统童话之所以被千万孩子喜欢,是因为它温暖,神奇,讲述不同于现实的奇异经验,从而给孩子无限的遐想空间;而它之所以被质疑,被解构,是因为它跟现实不符。而我们相信童话时,往往只相信童话的喜悦与美好,却忽视了童话的艰难与担当。《失物之书》的作者并没有落入到这样的俗套,更没有逃避现实,他正视我们遇到不幸时曾有过的委屈与怨恨,更洞察这种怨恨对心灵所造成的损害,而这种损害只有爱和宽恕才能修复,只有爱和宽恕才能帮助我们寻回那些曾经失去的事物。也就是说,爱和宽恕,而非幻想与魔法,才是童话的根本精神,才是这个世界的根基。
在童话精神的启示下,童话的形式是多样的。童话可以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譬如《去年的树》、《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失物之书》、《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等这些形式不同、风格多样的故事。《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和《去年的树》在形式上可能不同,本质却是一致的,前者通过一个繁复的故事保护一种单纯的精神,而后者则是单纯精神的直接展现。
但童话也不一定要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譬如这个:“洋葱、萝卜和西红柿, 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 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南瓜不说话,默默地生长着。”寥寥数语,却包含着一个巨大的故事,胜过千言万语。
总而言之,作为一种精神,童话是单纯的;作为一种文体,童话则是丰富的。我认为,童话就是孩童式的话语,是一种想把大海装进一个杯子里的艺术,而孩子们也有这样的胸襟。
十、我们还得追问一下:童话到底给谁看?童话真的只是一种儿童读物吗?当然不是。童话是给所有人阅读的。
世界上有三类人:0—99岁的大人、0—99岁的老人和0—99岁的孩子。我认为,童话的使命,是让0—99岁的大人和0—99岁的老人,重新成为0—99岁的孩子。这便是童话的救赎。
因此,童话不仅是一个文学问题,它是一种本源性的精神。童话是对世界的重新解释和重新命名。
世界为什么需要重新命名?因为世界已过于老迈。千百年来,经过历史和文化的沾染,世界变得太复杂了,任何一个简单举动,都会引起很多误解;世间万物也蒙上厚厚的隐喻的尘埃,失去了本来面目,以至于戈达尔说:“我们发明了许多钥匙,可是锁在哪呢?”世界如何才能重新焕发生机?当政客和哲学家无能为力的时候,我想,我们需要孩子的单纯、热情以及重新命名世间万物的智慧和勇气。
我想起米切尔·恩德的《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幻想王国正在毁灭,因为我们把幻想视为谎言,天真女皇生命垂危,只有一个人间的小孩为她起一个新的名字,她和幻想王国方能得救。我觉得这个桥段好极了:唯有回到单纯的源头,才能因应繁复的事象。
在这个层面上,我认为存在一种与传统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童话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