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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广州的前世今生
更新时间:2018-06-13 作者:魏微
我来广州晚了些,2005年,35岁。回望我和这个城市的关系,是有点像婚姻中的媒妁之言: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个不相识的男女坐到一起,彼此看上一眼,印象尚可,于是对自己说,就是他(她)吧。也因此,我和广州的结合,起初是少一点浪漫主义的,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
2004年底,经一个朋友牵线,我和广州的一个文化单位建立了联系,不久就见面了,一个月后举行“婚仪”。我疑心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落户一个从来不曾承想的城市——这样说似乎有欠公正。我将结束漂泊生活,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这里落地生根,很多年后也在这里长睡不醒。
我记得我在少年时期,对广州曾有过几年单恋。我这一代的少年人,打小就有离家出走、飞身扑向大城市的冲动——越是小地方出生的越有这样的冲动。而当年的大城市,我看来看去只看得上广州,如果还有“之一”,我会加上深圳。需知,那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我这一代人所理解的改革开放,是和这两城市脱不了干系的。
我不知道当年是什么原因阻止了我向广州投怀送抱,后来我辗转南京北京,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以至于把广州忘得干净。我是落户这里以后,才想起从前的那回事:我对这城市曾怀有过激情。不妨说,那是一种狂热的单相思,像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我渴望和它进行碰撞,撞个满怀。我想南下,下海,当一回弄潮儿——这全是那个时代的新鲜词汇——也许说到底,我只能去当一个女职员、打工妹、女学生,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将贴着时代的脉博,与它同呼吸,共浮沉。——更准确的表达也许是,它浮了,我沉了。但是我不介意。
我幻想自己怎样离家出走,拎着大包小裹,中间几经周折,终于挤上了一趟南下的列车。我的视野突然开阔了,似乎我已经看见了,就在此时此刻,这个国家不知有多少趟南下的列车,发自北京、上海、成都、西安……中间停靠无数的小城小镇,也就是说,它们很有可能把全中国的有志者、梦幻者一咕咙咚全卷了,满载他们一路南下,南下。
多么壮阔的一幕啊,条条大路通罗马,在刚刚过去的二三十年间,我愿意这样设想,趟趟列车都奔向广州。我幻想自己就在这“时代的列车”上,踡缩在一个角落里,我是那样一个羞怯的、满怀憧憬的姑娘,眼神直愣愣的,偶尔也会眨一眨。我的神情一定严肃之极,浑身充满紧繃繃的力量,即便睡着了,嘴角也会泛起微笑。一车厢的人全是这样的神情,痴痴的,直勾勾的,犹疑的,梦游一般的,或有微笑的,沉思的,打着磕睡的。
昏暗的车厢突然一阵骚动,广州到了。是啊,广州到了。后来,每当我忆起这虚构的、我一生中并不存在的一刻,我都不能自已。这一刻,是背井离乡的欧洲人经过漫长的海上漂泊,遥遥看见自由女神像的一刻。这一刻,是革命青年奔赴延安,抬头看见宝塔山的一刻。这一刻,更像是百年前的乡下混混们初涉上海滩,幻想当流氓大享的一刻。概而言之,广州这几十年,是有点类似于历史上的纽约、上海、延安、芝加哥。究其原因,是它们的身后都站着动荡、理想、激情、可能性。
很多年后,当我落户广州,几次出入广州站,我都试图想像当年的情景,年轻的我站在出站口的风里,蓬头垢面,满面倦容。无数的人挤迫着我,我躲一躲,再躲一躲。一边护着行李,一边还要东张西望。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一个男人倚着廊柱看我,我把眉头一皱,脸拉得老长,意思是,少来这一套,我是不会上当受骗的。因为在此之前,我已被多次提醒,人心叵测,世事难料。不要跟人搭讪,不要对视,不要回头。于是,我很果断地拎起行李,大踏步的,让自己消失在人群里。
我想说的是,我当然可以想像当年的场景,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心境了,就是那种胆怯的,又是无畏的,又是危险的,脑子里一闪一闪的全是无意义的思想的小气泡。现在的我是个成年人,冷静,笃定,我已过了创业期,我来这城市不是为了奋斗,而是安居。广州给了我少年时代曾梦想的一切,光滑、舒适、漂亮,也许是太漂亮了,以至于我来这城市的最初几年,都不再有焦虑,渴望,痛苦。我对万物都不再感兴趣了,虽然会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感情。
可是那天,当我站在广州站的广场上,看着那些进出站口的外省人,看得久了,便恍惚觉得,我可以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从前的我啊,代替我实现了与这城市最结实、艰辛、活跃、难测的关系。而现世的我一旁站着,很遗憾自己不能代替他们。——某种意义上,我和广州的关系是因为这个建立起来的,像年少时失之交臂的情人,很多年后再结合,起始是需要许多艰难磨合的;一年年的相濡以沫,有一天自己都不期然的,发现我对它竟如此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