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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现场”第47期:本土题材的文学书写
更新时间:2018-05-16 来源:广东文坛
■核心提示
◎为城市文化立传,为城市精神立言,是写作者对城市历史和文化致敬的方式。它不仅是心灵的勘探、深层的追问,也应该是历史的回响,是时代和文化的显影。
◎对于一名写作者来说,及时、敏锐地对这个城市进行观照,去真正地发现蕴含在这个城市底下的肌理和灵魂,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本地的书写者有责任将广州的文化、历史梳理、书写、反映出来,传承下去,写出属于广州城的“繁花”,新时代的“三家巷”。
◎每个人带着母体文化融汇到广州文化里,经过长时间体察,感悟,怎么好好地认识和了解广州文化,使文学书写具备应有的品质和高度,是一个需要导引的问题。
■本期嘉宾
梁凤莲:文学博士、研究员、一级作家。
梁红:杂志编辑、作家。
卢欣:青年作家
文化底色与文学想象
梁凤莲:以文化为底色,以历史图谱展开具有时间深度和空间广度、具有对真善美对人性的挖掘和把握的文学表达,在文化引领生活、在现代化把传统带到未来的传承里,它不但是必要的,而且是必须的。
大家目睹了广州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真的需要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尤其是文学作品去更好地展示它、描述它、推介它、传播它。一部好的作品可以表现一座城市的特色,可以传播一座城市的魅力,可以凸显一座城市的价值和影响,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每一座城市都有属于这座城市的故事,比如梁红老师写的《香夭梨园》就是围绕着八和会馆展开的,比如卢欣老师写的戏服,是家族史也是个人史的长篇小说,她就是以具象和想象,以经验写精神的现状,所以它不仅是一种心灵的勘探、深层的追问,它也应该是历史的回响,是时代和文化的显影。
所以我一直在不同的场合倡导文学艺术创作,尤其是长篇小说,应该为我们的城市文化立传,为广州的城市精神立言。因为我们的生活不仅仅是历史进程的一个截面,它也是文化发展的一个见证。所以,小说就应该成为空间上具有文化感、时间上具有历史感的艺术的缩影。
梁红:“八和会馆”这个题材是当年省里关于岭南文化的重点选题,当时选择这个题材的作者还有其他人,但是他们都倾向于写成报告文学。我更倾向于把它当成故事发生的背景,既可以看出八和会馆在省港粤剧史上的作用,又可以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
我写粤剧把八和会馆当成一个背景,它的历史和背景是真实存在的,故事是虚构的。因为我对粤剧是门外汉,所以在动笔写之前做了很多故纸堆里的工作,查了很多资料,尽量还原当时的历史场景。在这本小说里穿插的历史比如民国时期的代表了粤剧戏班特色的,比如省港班、红船班,著名的剧团,例如太平剧社,著名的艺人,例如马师曾等,都有提及。当时八和会馆既是行业协会,又是粤剧从业人员的“社保局”,鼎盛时期,不仅承担了粤剧从业人员的生老病死,更有学校、墓园,有很多产业。八和会馆的“养成所”,相当于现在的戏曲学校,在上世纪30年代初,这应该是最早的专业戏剧学校之一。戏班的传统,学艺的流程,拜师的规矩,都在小说人物的经历里有涉及。
但小说里的人物是虚构的,我这个故事落笔的重点不在粤剧,而在于人物的命运。大时代的背景如何波诡云谲和云开雾散,不是我最关注的问题,我最关注的是在大时代背景下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历史见证者的命运和他的去处。在人物的处理上,虚实相间,既有真实的一群“大老倌”作为史实的骨干,支撑起可信度;也有虚拟的小说主角作为情感寄托,支撑起抒情性。
以八和会馆为真实的背景,时空横跨70多年,对于我这个粤剧的门外汉来说,难度巨大。在蜗牛一样的缓慢进程中,很多时候,都想到放弃,都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完成。很庆幸坚持下来,虽然很忐忑,知道写得不够好,它只是我作为一个新广州人,对这座城市的历史和文化致敬的方式。
卢欣:今天非常荣幸有机会能够参加这个本土文学的座谈,和两位梁老师一起,感谢广州图书馆和广东省作协。我写了一本关于戏服的书,没想到梁红老师出了一本关于粤剧的小说。其实广州戏服跟粤剧可以说是一脉相生的,粤剧繁荣的时候戏服也繁荣,粤剧衰落的时候戏服手艺人的生存当然就是非常艰难的。
我也非常佩服梁红老师写出了这样一本书,记载了粤剧的整个历史。我的这本书当中有一些粤剧名伶的影子,但是我听说这个行当有一些禁忌,所以我不敢太深入地写。我的这部小说,主要的关注点是一门手艺。广式戏服是跟广绣结合在一起的手艺,它可以说是很广式的。就像刚才梁凤莲老师提到的,现场的这些红木家具,还有木雕、广彩等,它们都有一种很广式的特点,非常精细,在技艺上非常大胆地和西式结合,非常有岭南特色。所以我觉得,当我们的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手工业却处于衰落时,应该写一部这样的小说,把手艺人的命运沉浮写出来。我非常希望大家能够关注这本小说、喜欢这本小说。这本小说里的历史时段前后跨越了100多年,从民国开始说起,里面讲到了非常广式的饮食、祭祀、节庆和历代广府人的生活,我希望广州人看了会觉得有共鸣,外地的朋友看了会更有兴趣了解广州。
历史感、文化感和地方感
梁凤莲:关于卢欣老师这本书,我们说,时代不可或缺的是记载,就是具有历史感和文化感的东西。因为这个时代变迁太快了,很多东西依靠书写记录下来的都会发生漂移。不过戏剧,尤其是戏服,今天终于有了承载它们的历史记录和文化记录的文本。
我在这里讲一下我自己的创作观,我有三个倡导,我们在处理本土题材时一定不要遗漏了这些东西。
一是历史感。我们一定要具有一种本土意识。假如风云际会的广州我们不去记录它的脉络,很多东西可能到了你们这一辈就淡忘了。举个例子,像当年逃港的年轻人,这些人在改革开放之初带着资金和经验回到珠三角设厂,然后积累第一桶资金,然后发达,这是一个缩影,是一种个人史,也是社会史。所以我们的写作要有历史感,要有这种本土意识。如果我们不记录,可能大家就忽略了。
二是文化感。我们一定要有本土情怀。本土情怀就是对地方文化、岭南文化、广府文化的珍视和重视,比如卢欣她能利用业余时间对戏服做这么精细地研究,梁红能在这么多选题里找到粤剧,把它的历史过一遍,做了一个学者式的非常系统的工作,这都非常不容易,她们肯定是有情怀的,如果没有情怀就很难撑得住。
三是地方感。我们都是在作品中与每个广州人共享我们的生活环境,熟悉广州的人在作品中能代入自己的体验,这是地方感,梁红和卢欣的小说都呈现了丰富的广州元素与广州画面,跟你阅读外来的小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它有广州的烙印。
梁红:说到本土题材的历史感、文化感和地方感,我想到广州书写的问题。我记得跟一个学者探讨过,他说,拿广州和上海来比较,他觉得上海是很适合书写的城市,并且关于上海在文学上表现得特别多,比如王安忆、张爱玲,对上海的书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在文学史上都能彰显出很重要的地位。
和北京上海比较起来,不得不承认,广州是有待挖掘和书写的城市。有的学者认为,粤语转换成普通话来表达,有天然的障碍,如同周星驰的电影,用粤语说的台词和翻译成普通话的版本,对于深谙粤语表达的人来说,普通话的版本难得其中真味。是不是这样的原因呢?但是金宇澄用上海话写《繁花》,可以写出上海的味道,也被有上海生活经历的读者数落,王家卫还打算把《繁花》改编成电影。那么用粤语写作,是否也值得本土作家尝试?
上个月,我的一个朋友从江南那一带过来,她以为到广州来就是吃喝玩乐买买买,当然这些我也带她去了,但我还带她去了西关,我让她看西关的骑楼,去恩宁路看了八和会馆,恩宁路的斜对面是詹天佑的故居,詹天佑是中国现代铁路之父,附近有十三行,我觉得十三行的历史其实也很值得挖掘,十三行是近现代中国商业文明的起点。朋友很感慨,此行见识了不一样的广州,有历史感和底蕴,是在她意料之外的。恩宁路听说要拆迁了,想象当年这条路上,两旁骑楼的盛况,满洲窗,趟栊门……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坐在中国任何一个大城市的咖啡馆,酒店大堂,看到的街景越来越相似,摩天大楼也越来越气派,有一天,我们会遗失我们的广州吗?它的来路,它的历史,它独有的风味,都需要我们去挖掘和书写。
卢欣:确实,广州本土的书写比较欠缺,至少跟它的经济发展和国际大都市的地位不太匹配。文字的魅力跟影像、新闻的魅力还是不一样的。当我们有一些好小说和好人物时,我们对这个城市会有一种更深的亲密感。那种历史文化底蕴的深厚感可以浸透到每个人的血液里,让每个人真正地产生一种本土认同,所以对于一名写作者来说,不管是业余的还是在座的文学爱好者,及时、敏锐地对这个城市进行观照,去真正地发现蕴含在这个城市底下的肌理和灵魂,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不同的作家关注点不同。我是因为自己从事非遗工作,所以是以研究、传承这种本土文化为己任。10年以来,我撰写了大部分的项目申报书,与区非遗、广府文化相关的大量文字材料。日常工作非常繁琐,但是在工作中,可以通过不同的形式去了解、认识本土文化,这是我觉得非常宝贵的经验。
在非遗保护工作中,就是要弄明白、说清楚这些技艺,它们的历史渊源、传承谱系,它们与历史、与未来构成的关系。广州作为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发展的速度非常快,也带来非常多的变化。但在发展过程中,它的传统与现代肯定是有碰撞的,本地人与外来人口,也在不断地融合,这当中都发生了很多故事。而一个写作者,必须对他生活的时代,他生活的城市,做出反应。他必须有自己独到的观察,独到的理解,那么他的创作才能有效,才能与生活构成紧密的关系。
梁凤莲:在卢欣老师的书《华衣锦梦》里,大家会从细节上、聚焦上看到粤剧为什么这么厉害。据搞文化研究的老师说,他们的戏服比我们的足迹走得还要远,凡是有广府人的地方,有戏班的地方,广州的戏服就四通八达、远赴海外,所以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载体,不要小看了一件衣服,它是一个载体,是跟生活的常态一起的,是一种非常诗意的载体,而且它还担负了艺术传承的功能。卢欣老师很有心地把她的经历、她的关注力放在这里,也填补了我们的一个空白。
卢欣:《华衣锦梦》这本书是以戏服为主线的,但它不单单是讲戏服。它讲了很多世俗的、日常的东西,我在小说里特别细致地写到了各个时期的市民生活,普通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广州人对于世俗生活是非常热爱的,不管什么时候,战乱还是和平年代,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无论贫富贵贱,都特别认真地生活,相信生活本身就是价值和意义。
百姓日常与市民文化
卢欣:扎根于本土题材,就是你的作品是要体现这个地方,独特的地域文化,去抓住这个地方的精、气、神。广州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但是因为一直偏安一隅,所以一直有一种散乱氛围,和自由的气息,有自己独立的城市品格。有很浓厚的生活气息。生活在这里的人,他并不积极主动地参与历史的宏大叙事当中。他们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从历史的宏观角度来讲,生活在其中的人,是不可避免地顺着历史潮流,形成自己的个人命运的。所以这是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比如说《尘埃落定》的那种,这个人物可以说是被历史选定的。但是广州城里的小老百姓不是的,他有自己的笃定的生活信念。
我有时候觉得那种文化的传承,比其他地方似乎保存更完好一些。包括各种日常节庆的庆祝,追求的仪式感。在日常饮食当中追求的对生活的执着。有些细节是特别广式的,但一般人不会深究怎么来的,而写作者则有义务挖掘出背后体现的文化伦理。
梁红:《三家巷》让我们见识了广州人的日常,记得刚来广州的时候,我还到光孝寺一带寻找真实的“三家巷”。从前别人说广东是文化沙漠,在考量岭南文化的时候,如果把它纳入中原文化的坐标里去标注,总会觉得它是“南蛮”,是没有多少历史可供挖掘的地方。近代以来,广州一直领风气之先。历史的风云变幻,辛亥革命后的中国历史,怎么也绕不开这座城,以及周边的珠三角地区。尤其新时代以来,这片热土上的人和事,都是文学的好素材。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历史的岭南能够出像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这样的伟大人物吗?
而广州的文化,最可贵的地方恰恰是,并不凌空高导,落地到日常生活里,把生活过好,是百姓的信念。广州有国内发育最好的市民文化,包容平和,脚踏实地,不亢不卑。皇帝和布衣,都可以一样夹脚拖鞋大短裤,氤氲茶香里闲话家常,体现出尊重和平等。这些都是现代公民社会最好的基础。胃里充实温暖的日子,对于寻常百姓,和北京上海比起来,广州是最妥帖的城市。所谓饮食男女,饮食文化发扬光大的华彩乐章,无疑是属于广州的。
对本地的书写者来说,我们需要承担一些责任,就是怎么把我们的文化、历史传承下去、梳理出来、书写出来、反映出来,写出属于广州城的“繁花”,新时代的“三家巷”。
责任与希望
梁凤莲:刚才两位都说得非常好。梁红的关键词就是我们要向文化和历史致敬,书写必须承担的责任就是这样。卢欣说我们要挖掘出广州历史文化的美、价值和意义。广州文学创作为什么欠缺繁荣?我总结了三点。
一是导引的问题。广州是一个移民城市,每个人带着母体文化融汇到广州文化里,对本地文化的认同和共识需要时间,这个时间已经够长的了,所以就像梁红说的,你怎么向给你反哺了这么多物质生存和精神生存的城市致敬的问题,怎么好好地认识和了解广州文化的问题。这个导引非常重要。我们有相当长的一个时段倡导写都市文学,说实话,所谓都市和城市还是有差异的。都市毕竟是要面向世界,要进行交流,但城市文学的书写绝对不是到了《三家巷》就断裂的,省作协有很多作家,他们都带出了他们所书写的时代与广州的变迁,比如陈国凯的《大风起兮》,吕雷的《大江沉重》,还有回溯历史的杨万翔的《镇海楼》,我都做过研究,它不是断裂的,但导引非常重要。任何文学书写必须有品质和高度。假如没有这种品质和高度,没有精神的力量,它绝对不可能走得更远,这是一个导引的问题。
为什么我们的遗憾会这么持久?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也就是话语权的问题。
今天这两位作者和我都非常热爱广州,无论是否生于斯长于斯,都把广州当成了自己的故乡,所以她们有这样的情怀。广州是你生活发展的地方,假如你是专业的,或者你是热爱者,你都要有这样的责任把它的历程、把对它的观感记录下来,这是非常重要的。
二是话语权。话语权就是说写广州要形成气侯和潮流,我前几天在广州大学和他们中文系的同学说,你们不是有意写作吗?每个人拿起笔来写广州,若干年后经过积累,我们不要说能否获得鲁迅文学奖,但一定会出很多类似《三家巷》的东西,广州的文学繁荣就有期盼了。
广州近年来非常风光,我们刚刚举办了全球《财富》论坛,而这种表面的城市风貌和它的呈现的背后就是文化的力量,这是非常持久而有分量的。这些东西没有我们的文学书写,没有你们大家的阅读推动,它可能就会成为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所以这种呼吁是非常必要的。
三是对广州文化达成认同和共识,对它进行一种敬畏式的陈述,还有就像刚才卢欣所说的,对它的美和价值进行挖掘,这是每个人在不同的行业都可以作出的努力。只有这样,文学艺术才会蓬勃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