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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明求:评陈诗哥《我想养一只鸭子》
——好一只天真的鸭子
更新时间:2018-04-10
“我常想,鸭子为什么叫鸭子?叫瓜子不行吗?”
陈诗哥长篇童话《我想养一只鸭子》的这个开头,妙极了!妙在有如孩子随口一问般纯真自然,偏又是石破天惊的大问题:琢磨的是名字,省察的是常识,根究的是天地万物之由来。尤其第二问,是通常所谓“发散思维”,立足于常识却又跳出了常识,生机勃勃,清新幽默。听此一问,你会不由得立即拍手应和道:对呀对呀!鸭子可不可以叫“瓜子”?鸭子若是改叫了“瓜子”,一切又会怎样?
不止如此,这开头还妙在,它奠定了整篇童话迥异于传统童话的调子和风格。《我想养一只鸭子》(以下简称《鸭子》)共包括十个部分,依次是:鸭头、鸭脖、鸭心、鸭背、鸭肚、鸭翅、鸭蛋、鸭毛、鸭脚、鸭尾巴。十个部分合起来,恰好是一只完整鸭子。貌似朴拙的结构,却又分外新鲜,惹人好奇。上引开头是第一部分《鸭头》开端,而《鸭头》又是整个童话的开端,但你寻遍《鸭头》,也找不到故事的踪迹。它就只是闲聊,全不似我们司空见惯的童话开篇,此为又一奇。事实上,整个《鸭头》都是围绕着“鸭子”这一命名在闲谈;谈“鸭子”,却又顺手把“瓜子”和“儿子”牵了进来,但非东拉西扯,而是如泉源万斛,不择地而出,随心任性,行止自如。就在这番闲聊畅谈中,一只鸭子那东摇西摆的鸭头、顾盼神飞的眼睛、不停开合的嘴巴,尽收我们眼底;假设一个孩子给他妈妈唤名为“鸭子”,由此带来的神气、骄傲、动听、有趣,跃然于听者耳畔。我还忍不住突发奇思,以后我们可否把如《鸭子》般不拘一格、别具一格的文章开头,起个有别于传统“凤头”的新名号,就叫“鸭头”如何?
“鸭头”的调子和风格——也是整个《鸭子》的调子和风格——简言之:天真。这天真首先体现在语言上。作为一本“桥梁书”,《鸭子》的语言清澈如水,表现为一种极致的单纯,识字不多的小孩儿也能看得、听得、懂得。比如,你会一再读到这样的语句:“他从水面钻进钻出,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每天,鸭子都跟小鸡、小鹅、大水牛、小狗、青草、玫瑰、柳树一起玩耍,在草地上打滚,在池塘里游泳,捉虫子吃。玩得很开心。第一天玩得很开心。第二天玩得很开心。第三天也玩得很开心。”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乍一看,似乎简单重复太多,但当你沉浸其间,就会真切领悟到,作者这么写,绝非仅仅是在“迁就”儿童的阅读能力,这实在是弥足珍贵的天籁之音,是大道至简的天真。以上引两段话为例,从中我们不难体会到一只鸭子(他必定又是个小孩儿)对于水无一丝杂质的那份喜爱,以及鸭子每天跟小鸡、小鹅、大水牛、小狗、青草、玫瑰、柳树一起玩耍的无尽欢悦。李白有诗:“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妙处正与此处相通。书中还有这么几句话:“我想养一只鸭子,我会读书给他听,你知道,有些书要读出来才好听。”我想要特别指出:《鸭子》本身亦如此,它同样是“读出来才好听”的书。它那天真语言所蕴涵的清新诗意、温柔情怀、微妙神韵,清水芙蓉般的芳华光泽,只有恰如其分地读出来,我们才能十足领略到。有时你需要大声地读,神气地读,一身分饰几角地读,才能读出它的好来;有时你又须读得格外轻风细雨,几乎像是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谁;有时读到会心处,你情不自禁,微微一笑;有时读着读着,你会浑然忘掉你还在读着,而沉醉于那天真的光辉中,迷失在伊甸园般的诗情画意里……
天真尤其体现在故事中。读罢全篇,除去童话带来的温暖和美好,我们似乎尚能品咂到诗、寓言、哲学、宗教等诸般滋味,这首功得归于它的故事。“太初有鸭”一段,尤其堪称神来之笔,依稀有老子《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影子,又似一卷童话版《圣经·创世记》。只不过,这里的上帝是一只鸭子,在他之前,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当他来时,世界上仅有他一个;万物竟恍似诞生自鸭子那神奇的梦境,随后他又为万物(包括他自己,还有人)一一命名。但他又并非全知全能,毋宁说大多数时候,他其实是无知的、懵懂的,比如说最初,他连自己是鸭子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任天真,他只是满怀好奇,他只是敏于发现,他只是勇于尝试。如此说来,这上帝又岂非酷似一个孩子,酷似童年时代的我们每一个?这创世故事恰似一个擅魔法的向导,引领我们穿越时空迷障,重历混沌初开,重温天真未凿,在生命的源头处目睹一幕幕奇迹的诞生,甚至亲自参与到对天地万物的重新解释、命名……这感受真奇妙——我们时而如穿越太古般,感受到遥远神秘;时而又似重返童年般,感觉到亲近体贴。而且我敢说,当孩子们听着小鸭子故事的时候,会时不时地产生“照镜子”的感觉,没准还会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哎呀,我也那么想,跟我好像!”不过随着鸭子渐渐长大,那面“镜子”就该轮到大人们来“照”了,恋爱、结婚、产蛋、育子……故事当然是鸭子的,可那感受、心情,却与我们大人何其神似,令人感动莫名。尤其是读到《鸭毛》的结尾,鸭子夫妻沿着池塘边散步,“真是一地鸭毛……”灰色鸭子微笑着对白色鸭子说,“不过,也挺幸福的。”请有共鸣的人类大朋友们举手!嗯嗯,我可等不急啦,我第一个举手!
天真还体现在文体上。《鸭子》虽然是童话,却成功地跳出了传统童话的窠臼,笔涉多种文体,作家却均能够信手拈来,互融共洽,妙合无垠,灵动而独特。《鸭子》也讲神奇的、好玩的故事,但如前所述,它同时兼具《鸭头》那样整篇杂谈的文字,而它通体散文化的语言中包孕着诗的汁液、轻喜剧的因子,随处灵机迸发,不时妙语如珠。其中的《鸭尾巴》部分最是令我爱不释手,赞不绝口,深以为是如天马行空、如云雀鸣空般的妙文,自由、洒脱,真诚、深情,适合0至99岁的人阅读,而且并不夸张地说,够格入选当代各种优秀童话集、散文集、散文诗集。总之,仅就文体而言,《鸭子》也大大有别于传统童话,它那份源于天真的创造力,令我油然记起前人对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一句至评:“她写诗,就像在她之前,从未有人写过诗。”
是的,这就是我最想说的:陈诗哥的《我想养一只鸭子》源于天真,归于天真,一任天真。《鸭子》的天真,又不仅仅是语言的天真,故事的天真,文体的天真,归根结底是儿童生活的天真、儿童心灵的本真。《鸭子》是纯净童心真实而美妙的再现,焕发着创造的活力与生机。它究竟是童话?是诗?是寓言抑或哲学?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与童心无间的契合。重要的是它每一行每个字其实都是在提醒我们:生命葆有如此天真,才是此生此世值得我们热恋的根由。
好一只天真的鸭子!
顶呱呱!
(原载《文艺报》2018年3月12日)
(涂明求:诗人,儿童文学研究者,合肥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