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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的紫 夜的白》五人谈:叙事、语言、空间、色彩及个人辨识度
更新时间:2018-04-08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继明:紫色的迷宫
初读《昼的紫 夜的白》,我以为是一部相当写实的自传体小说。我相信,小说中的“我”,很大程度上是作者自己。在那个名叫风镇的海拔5000米的小镇上,故事在“我”、“我父亲”、“我母亲”“我弟弟”等亲属关系中渐次展开。故事中,有时代的影子,有个人的际遇,有传奇,有日常,有风俗,有反思。所有这些,都让我这个熟悉小说套路的读者,迅速陷入阅读的惯性之中。所谓惯性,就是担忧。我担忧,我将会看到一部可以预想的不陌生的不缺少故事和风物的家族小说。
事实上,西篱拒绝了我的惯性。
西篱的拒绝漫不经心,不着痕迹。渐渐,我意识到,我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一座小说的迷宫。
整部书的主要线索是,一个名叫祡音的姑娘,穷尽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母亲。有时在现实中,有时在梦境里,有时在乡村,有时在城市,有时在过去,有时在现在。因此,紫音的一生,便有了一个形而上的任务:寻找母亲。小说也因此有了一种虚虚实实、亦真亦幻的诗学气质。
看到这一层的时候,我仍然没有甩掉惯性,我揣摩,西篱写的是一部诗意的家庭小说。让一个传奇故事含有诗意,这是小说家们常干的事情。
然而,西篱再一次拒绝了我不怀好意的推测。
紫音的母亲,名字也叫紫音。于是,寻找母亲这个主题同时又被消解。或者说,母亲,穆姝,我,这些人物在这里,既是具体的人物,又是一种性别,更是小说的视角。对母亲死因的调查,对谁是“我母亲”的追寻,就有了复杂难言的叙事意图。作者把这种调查和追寻,放在开阔的空间和漫长的时间里,文革,四川地震,唐山地震,玉树地震,911事件,近几十年来的这些重大事件,貌似随意地进入故事,使故事成为一条奔流不息的纸上河流。
至此,我看到,西篱的叙事是谦恭和野心的混合,是回忆和创造的混合。西篱让自己的写作成为叙述的历险,而不是历险的叙述。
读完全书,我相信,这座迷宫的任何角落都是难以抵达的。我无法放下,愿意在它的气味中流连忘返。
(陈继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教授,小说家,作品曾获小说选刊奖、中篇小说双年奖、十月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为德语、英语、西班牙语)
航亿苇:在记忆长河穿越
西篱的语言总是很能抓人。“我想埋葬过去,只记取现在,却发现,一旦如此,我就变成那种被园丁截断成几节的蚯蚓,反复挣扎,虽然可以存活,却失去了方向。”在《昼的紫夜的白》中,这样的佳句很多,是触摸人生的感悟,哲语小令,也是诗意的奔放与超感。
记得著名诗人杨克说过,诗人的小说总有一种独特的秉赋,因为优秀的诗人必定拥有驾驭语言的能力。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当年能与金庸一争高下,并不在于梁氏的叙事性,而是他的诗性语言风格有独特的魅力。西篱原本就是一位优秀女诗人。因此,《昼的紫夜的白》构成的历史画面,自然而然就让厚重的历史与现实产生了一种通达人间的诗性。
《昼的紫夜的白》有很长的时间跨度,从1937年到21世纪的当下。其中1937年、1971年、1972年、1996年、1997年、2000年等是作者强调的年份,也是抗日战争、文革、改革开放等历史事件对人物命运产生实际影响的几个关键时期。个人与时代,或挣扎求存,或随波逐流,或坚忍卓绝的抗争,酸甜苦辣,让人在黑白交潜之间,寻找自己真实的存在价值。
寻找是小说中人物不断持续的心理过程,也是现实社会每个人打开心灵之窗的重要途径。寻找家园,寻找历史的真相,寻找各自的生存空间,寻找发展与希望,最终也就是寻找命运与生命关怀的终极答案。但是,寻找的过程中总是充满着失落与遗恨。苦难、失望、孤独,总是在捶打人生的理想与幻觉。西篱这部作品呈现的深沉与厚重,往往让人不由得不直面心灵中有些痛感的那个部分。但是,人生的顿悟,却又就此展开。比如“女人孤独的枷锁,无法相互解除,必须等待男人的到来。”又比如“难道这个紫黑的壮实女人,她的幸福就是靠忘却带来的?”
在现代繁奢的时代,冷凝的生沉,不掘不挠的追求,超越时代,突破既定生存约束的框限,是一种不同于表象的精神释义。你或许错过,但必须有意捡拾,让心灵接受一次真实的拷问。就因为生命与人生,要从根基里生长才有真正的价值。就此而言,《昼的紫夜的白》能够让人重新获得某种原在的精神感受。比较有趣的是由于西篱诗性化语言的独特魅力,你可以跟随她的文字得到厚实却又并不沉重的那种艺术愉悦。那些原本应当痛苦的冤怨,反倒成了艺术雕刻品,给人以震撼,但并不让人沉沦,而是激发新的期许。
“那时,这个孤独太久的老人,只用恍惚的微笑招待每天的时光,招待我们这些陌生的客人。一只乌黑的砂陶羌笛,是她以惟一的玩物,一直紧紧地捏在手心,已经被她的掌心摸得发亮。偶尔,她会用它,吹出简单而忧伤的旋律。”
──西篱擅长这样描述场景与人物。如此的叙事方式应当如何定义,我一时说不上来。毕竟,我不是批评家,不熟悉他们的命名与定义系统。但我看到的依然是诗意的构建,远远近近的恍惚,深深浅浅的悲悯,嘈嘈切切的情真。
(航亿苇,诗人)
安石榴:下落不明的生命及人生
在人的一生中,最无力面对的也许就是生命的消失,包括死亡与失踪。多年前,当我读到张贤亮的著作《习惯死亡》时,非常惊讶于内中那种由现实与荒诞而延伸的死亡意识,那种对社会、对生命、对人性的反思,读之触目惊心。近来,又读到西篱的长篇小说《昼的紫夜的白》,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习惯死亡》。就我看来,这两部小说尽管视角迵异,但均在不同程度上揭开了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烙到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伤疤,借此直视生命中偏离了常态的无从把握的死亡。
《昼的紫夜的白》以“紫”和“白”两种颜色来对应白天和黑夜,构成了这部作品的底色,同时也表明了一种象征和隐喻的展开。故事是从一场葬礼拉开帷幕的,并且由始至终仿佛就是在述说一场生命与人生的葬礼,挟带着浓郁的死亡以及下落不明的气息。在故事的推进中,关于死亡与失踪的情节、细节比比皆是,有着鲜明但又若隐若现的背景和线索,背景就是“文革”中一批高校的知识分子被下放到穷乡僻壤,线索则是围绕着这些知识分子的家庭和命运变故,在女主角紫音见证般的叙述中,她的父亲以及父亲那些从不同地方下放而来的同事,包括父亲的学生,都笼罩在死亡与失踪的挥之不散的阴影中。小说开头的场景,即是“父亲僵硬的身体被白被单盖住”,可以认为,这样的开头,就是要突出压抑、绝望、失去的氛围,并且死亡还不是终极的,还有无缘无故的失踪,在后来的追述中,我们分别看到,紫音的母亲、外婆、嫂子,一个家庭的三代女人,都在不同时间和空间中失踪了,同时沾染上失踪劫数的,甚至还包括与她家有过交往的某个邻居女孩,某个曾在视野中出现过的留下过特殊印象的村镇少年。
死亡剩下的只有追忆,但失踪带给亲人的,还有漫无休止的思念与寻找。在紫音对母亲的刻意寻找中,一直到小说结束都是徒劳,但在寻找的过程中,她却遇上了另外的失踪者或者是知情者,当邻居女孩以及村镇少年在异乡不经意地再次重逢,已是如同陌路,旧事无法重提,而再次出现的知情者变得恍惚而混乱。更有意味的是,她还遇上了已经死去了的父亲的学生,由此补述了一段往事,并且将事件延续到与自己相关的现实中,掀开了另一重情节的波澜。这种生命空间的交错及对接下来发生的现实的嫁接,不仅将那种消失的氛围推到了极致,更为小说渲染了神秘和荒诞色彩,同时也喻示了另外的可能性,寻找也许并非为了本来的寻找,消失了的也许并未消失,死亡者依然以魂灵而存在着。
不能不说,在这部小说的写作中,西篱有意强调了空间和时间,空间包括生命空间、历史空间和精神空间,而时间的强调更为明显,小说的每一个章节标题,都是以时间来呈现的,具体到某年某月,并且在文中屡屡提及时间,但这种时间的强调却又不能认为是真实的时间,而是为了衬托真实中的虚幻,提示时间中不确定的存在。这部作品还有另一个很鲜明的特色,就是梦幻性和神秘性,故事中的重要地点风镇,是西南一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故事同时把那些鲜为人知的地方风俗、人情掌故揉合起来,使之与下放到此的知识分子的命运遭际,形成了两条互为交织又分开的线索,从而使整部作品既有着全中国的历史、社会缩影,也有着地方性的民情、风气伸展,加上亲情、成长、个人记忆、经历体验、精神呓语,尤其是对生命、人性的思考,这些诸多的因素融合,无疑获得了非常丰富的写作效果。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昼的紫夜的白》没有一波三折的情节进展,甚至可以认为没有完整的故事,但却难够带给人足够充分的阅读享受,这是殊为难得的。我个人并不推崇那些以情节取胜的小说,而对小说的结构、语言、思维和思考更为偏重,从西篱的这部小说中,我看到这种写作的力量,甚至更为宽阔。
( 安石榴,诗人,著有诗文集《不安》、《我的深圳地理》、《万物的宋庄》、《钟表的成长之歌》等)
易文翔:精神内核分析
“天下之物,不外形色而已”(沈宗骞),就文学创作而言,色彩的运用亦如画作以“色”绘神。西篱的长篇小说《昼的紫 夜的白》便是这样一部以色绘神的作品。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五彩笔”,西篱从中挑出了紫、白两色。先来看看作者选取的这两种颜色。紫色,是蓝色和红色的调和色,蓝色属于冷静理性的颜色,红色属于热情感性的颜色,调和而成的紫色则是理性与感性的结合色。从传统文化看,紫色是尊贵的象征。在西方宗教中,基督教的紫色代表至高无上和来自圣灵的力量,犹太教大祭司的服装、窗帘、圣器等常常使用紫色,天主教称紫色为主教色;而在中国文化中,庙堂之上对紫色的推崇也显而易见,“紫气东来”、“金印紫绶”等成语都显示着尊贵之意。从现代艺术来看,根据现代艺术家康定斯基的分析,紫色是一种冷红色,不管是从它物理性质上看,还是从它造成的精神状态上看,它都包含着一种虚弱和死亡的因素。因此,紫色有着多层次的意义表征,它不仅蕴含了高贵的意义,也暗示着痛苦、悲剧、阴郁等。白色,是包含光谱中所有颜色光的颜色,通常被认为是“无色”的。在所有色彩中,白色的明度最高,无色相,其象征意义也是多义的。
小说中的“紫”与“白”蕴含着某些象征意义,如小说人物的名字“紫音”“小白”,又如叙述中理性与感性结合,再如白猫、白鸽等意象……作者用色彩点缀出小说的精神内核。在小说中,紫色贯穿始终,作者对紫色具体的描绘达十多处。紫色渗透着三位女性形象(第一代紫音—穆姝—第二代紫音)神韵,同时也蕴含着空灵的意味,它既代表着高贵、坚毅与神秘,同时又流露出敏感、孤独与倔强。她们与所在的世界是那么地格格不入,紫音的母亲紫音,在那个特殊年代为所爱之人承担了一切莫名的罪责,因不屈服而被戕害致死;穆姝生前遭人嫉恨,因不接受男友的安排而被谋杀;紫音,为寻找母亲、寻找真相,辗转多个城市,目睹现代社会种种乱象,无处可逃,迷途难返……在她们身上,展示出来的是与现世不和解的力量。白昼之紫,黑夜之白,强烈的对比色形成视觉的冲击,甚至产生排斥感,这种排斥与分离为文本营造出了荒诞感。加缪认为荒诞的本质在于人与其生活的分离,它总是指向人的命运与其生存环境的不协调。这种不协调给现代人带来精神上持续的压抑,甚至分裂,导致一种病态的心理结果。疯了的哥哥、得了脸盲症的小白,即是“不协调”之症候,发疯与脸盲,其精神实质是遗忘、是逃离,对现实的不认同。小说中的男性形象相对脆弱,而紫音母女、穆姝等女性,面对人性被社会所扭曲压抑、生命存在方式的异化,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拒绝和解与妥协。当看到2019年的黄书记嚣张更甚当年,可以理解,这种拒绝才是应有的姿态。作者是以女性脆弱而敏感的心灵触及历史和现实的“混乱之境”,通过魂灵——她所设定的不同于“灵魂”的精神实体,现实与梦幻沟通的介质——构筑了一个具有深层涵义的梦幻空间,将现实、虚构、历史、未来置入同一个文本,借助梦幻“享受着不被现实束缚的自由,享受着这个实际上早已被舍弃了的自由”(弗洛伊德)。这种自由,自然包括对白色的追求,“纯白纯白”的猫咪、雪白的羽毛,紫音所崇尚的至纯至洁,是对“无色”的向往,只要保持透明,就不必在乎艰辛苦痛,不再惧怕漂泊迷惘甚至死亡;吾有思,故吾可梦回祈望之境。
昼之紫、夜之白,作者西篱以文字操纵她的色彩,她的紫,她的白,都彷如“上色”一般,令文字呈现梦幻的美丽;她以内心主宰写作,以精神滋养文字,传达着绝望中的希望以及召唤的力量。
(易文翔,女,文学博士。广东省文艺研究所副研究员。已出版专著《诗,在历史中——论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文集《学思闻道》等)
晓音:写作的个人辨识度
在诗歌繁盛的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记住了一位优秀女诗人——西篱。那时,她在贵州一个文学杂志社当编辑,我以为与她,会和我在文字中结识的许多人一样,只能隔着时空以诗歌相互取暖,没有想到,新世纪的某一天,我居然在广东省作家协会的办公楼里看到了她,这让我非常高兴!
西篱南下,广东这片温暖而潮润的土壤催生了她的更多作品,尤其是小说,在网上及一些刊物上我陆续读到她的小说《东方极限主义或皮鞋尖尖》、《造梦女人》、《雪袍子》等等,新近又读到她的长篇力作《昼的紫 夜的白》。
从《东方极限主义或皮鞋尖尖》开始到《昼的紫 夜的白》,与通常的小说家的写作相比较,西篱的小说个人辨识度非常高。比如,在小说中,她不是单纯的以叙事来构建自己的作品世界,而是以诗意的语言来铺展一个又一个的场景,这有点像博尔赫斯的写作:小说叙事呈碎片化的状态,用几乎梦幻的文字和诗的意象来将童年的记忆混合在一起,她小说故事的横切面被无限的放大,这个写作特质在《昼的紫 夜的白》中尤为突出。就如她在《写作控制了我》文中所说的:“我几乎在童年的时候就想写了……街道是由像鸭梨那么大的鹅卵石铺就的、高低起伏不平……我不得不努力迈开步伐……我踩过了每一块鹅卵石,在我的脚掌踏时,每一块青色的石头都与我相视而笑”。这有点像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的童年,或是感伤或是悲戚,又或是甜蜜。浸渍了我们成年后的每一个日子。
我想每一个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有一种共同的感受:西篱以诗歌的文字来成就她的小说,她把我们过去所遭遇到的那些泛白的往事一一重现给我们,让读者沿着她文字的轨迹,去安静的回想过去,尽管有些伤感,但它们却是我们共同的“过去”。
当然,远不止于此。在《昼的紫 夜的白》中,她的文字承载着更广泛更深沉的意义。比如紫音的母亲也叫“紫音”,这种名字符号的重叠将母亲这个本来只与某个一个体生命相关的符号被放最大化,她的小说中记载了“文革”、“911事件”和华夏大地上的几次毁灭性大地震。作为一个诗人,她没有像许多投身“宏大叙事”的文字工作者一样,目睹身边的苦难却只做“向前看”式的愿景写作。她把这些因灾难带来的疼痛统统放进自己营造的“风镇”,风镇便成了一个历史的舞台,母亲、父亲、弟弟与“我”这些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一起来承担故事的主角和配角,一起去完成她的讲述。这种讲述方式,让读者对小说本身增加了更多的信任度。正如西篱自己所说:“《昼的紫 夜的白》的现实主义或超现实主义,叙事的谦恭与野心,对于它们,我不必另作阐述,读者永远比我智慧。”
读西篱的小说,会让我们有一种心悸的感觉,不经意间,她就把我们带到了“过去”。比如一块鹅卵石、一缕吹过童年的风,一张泛黄的广告招贴画。而这些情怀,为我们疲惫不堪的心灵,寻找到了一方诗意的栖息地!
(晓音,本名肖晓英,诗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作家班。女性诗歌刊物《女子诗报》主编,已出版诗集、长篇小说多部。有80余万字诗歌、小说、文论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作家》《星星诗刊》等海内外报刊。现为茂名市作家协会主席,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