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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军:追寻·拷问·救赎——西篱小说《昼的紫 夜的白》解读

更新时间:2018-04-0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卢军

摘要:西篱小说《昼的紫 夜的白》是一部融入了作者痛切的人生体验的自传体小说,以主人公紫音寻找早年失踪的母亲的经历为主线,隐含的是作者对历史真相的追寻、对人性的拷问、对人的存在意义的反思和救赎之道的探寻。亦真亦梦的场景描写、时空交错的先锋叙事策略的运用使《昼的紫 夜的白》看似荒诞,实则充满冷峻的历史真实性,是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难史。小说也表现了作者对当下社会人生的思考和关注。

关键词:《昼的紫 夜的白》;知识分子;追寻;历史;人性;存在

作者简介:卢军(1970-),女,文学博士,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地址:山东省聊城市聊城大学文学院,邮编252000。

西篱的《昼的紫 夜的白》是一部值得反复阅读的小说,每一次读后都会有新的体会。初读时认为这是一部充满神秘色彩的先锋文本:时空交错的叙事手法、大量梦境的营造、离奇的情节交织其中,颇有几分博尔赫斯“梦幻文学”的意味。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又发现西篱构建叙事迷宫的目的与博尔赫斯有很大不同,前者致力于对特定时代知识分子苦难历程的追忆与反思,情感态度和价值取向是清晰可见的,充满理性批判色彩;而后者是为了呈现给读者具有非逻辑性和多义性的陌生化文本。

小说讲述的故事的时间跨度从1951年建国初期到2050年,整整一个世纪。故事的主线是女主人公紫音寻找早年失踪的母亲。在追寻之路的指引者——已故的穆姝老师的魂灵的引导下,紫音在现实和虚幻世界里自由穿梭,相关人物和历史事件一一浮出水面。各种信息碎片在读者脑海中逐渐拼接出母亲王紫音这一血肉丰满的形象。作者西篱说:“对历史、对历史中的意识形态的反思,对生命中的所有丧失的哀惋,对人类所能有的各种命运可能性的思索……我想表达的,真的很多。”[1]但给笔者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父亲周凤书、欧阳南山教授等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建国后特定的历史时期所经历的苦难历程,母亲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命运,以及这种悲剧经历对他们的后代所造成的永远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从这个角度看,与其说《昼的紫 夜的白》是一部富含形式革新意味的先锋小说、倒不如说是一部充满浓郁悲悯色彩的反思小说更为贴切。

一、“罪”与罚:知识分子苦难历程的再现

西篱接受访谈时说:“《昼的紫,夜的白》是写实的,是自传体小说。风谷中学的人和事,也是真实的”[2]。这无疑增加了小说的历史厚重感。


小说第6章的时间背景是 1951年春——1971年春,插图题为“荒原”,富含深刻的隐喻色彩。紫音的父母的历史,也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共同的精神苦难史。身陷囹圄的母亲不断背诵父亲手稿《伟大的历程》中的文字,其中有一句是“你不但要加入人群,还要有信仰”。终其一生,父母都是有信仰的理想主义者,但他们为此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父亲周凤书出身书香门第。1961年,刚满16岁的父亲怀揣对共产主义理想的向往,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他既是鼓舞士气的文艺兵,又是在纷飞的弹雨中施救负伤战友的卫生员。战后,父亲考上了四川大学。1957年的夏天,刚毕业留校任教的父亲在中文系的一次思想座谈会上发言,指出虽然政治是人的灵魂,也要从大处着眼,要以民生幸福为追求目标,为民生仗义执言。会后,父亲的发言记录立刻被送到校党委。一个多星期后,他开始被批斗。人生的苦难由此拉开序幕。起初,他竭力申明自己的观点,想澄清误解。但招致的殴打逐渐升级,直到他选择沉默。被打断肋骨的他还被架去看学生食堂中的大字报,大字报里揭批他的反党罪行,触目惊心。“这个世界失去了理性和逻辑,不可理喻,并且疯狂。我父亲试图挽回一点自我尊严的努力彻底失败,陷入绝望。”在母亲的奔走下,父亲被下放到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风镇做扫盲教育工作。

从上路开始,父亲就明白,他将永远不能再回到成都,回川大。父亲先是被派去遥远的大山里教少数民族识字。他耐心地为山民们传授知识,把这当成自己的使命,这使命成为他在深山野林里像野人一样生存的支撑。“他将长久地孤独,在陌生的穷乡僻壤,慢慢思考突变的一切。他原本是个被唐诗宋词熏陶的文人,喜欢李后主的婉约精致、敏感细腻,容易被苏东坡的豪放和愁绪同时感染;他本是有共产主义理想的青年,欣赏俄国十二月党人,尊崇苏维埃的民主形式,被十二月党人诗歌感染,酷爱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他这一生的理想,是成为优秀的教育家、作家。他从来只习惯在文明的环境,与文明的人交流,在思想中获得乐趣,在固定的秩序里规律地生活。然而,文明和秩序被破坏,美德与理性瞬间灰飞烟灭之后,他高尚的自我也被人像牛粪一样踩在脚底,铁肩道义的知识分子价值同样被践踏和侮辱。茫茫荒野,蚊虫毒蛇,日月星辰,前途修远。”

此后,小镇上陆续押来的被勒令改造思想的知识分子有:来自川大数学系的钟松森,在写大字报时,把伟大领袖的话写漏了一个字;复旦大学物理系教师马嘉骏,罪名是上课只许学生问物理问题,不准谈政治;清华大学古典文学教授吴庆如,罪名是档案中原名“吴清儒”,还在词里歌颂大唐王朝,想复辟;贵州大学法学教授欧阳南山,抗战时期加入过国民党的“三青团”,且一个叔叔在西南解放前夕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有敌特之嫌。

父亲与他们一起建起了风谷中学,教师们渴望从精神的炼狱里挣脱,再次为人师表,重拾尊严。但一场接一场的运动接踵而至,他们无从躲避,根本无从左右自己的命运。父亲上课之余,关在房间里以练书法为名偷偷创作《伟大的历程》。经历了屈辱和生死之后,他从容、理性、冷静。人间惨剧带给父亲无力的感觉,只有回到写作当中,他才感到自己有了力量。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为防止孩子们受到伤害,父母将紫音和哥哥送回成都,只留下不足两月的弟弟在他们身边。正如父亲所预料的那样,接下来,学校里出现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打倒周凤书!打倒吴清儒!结束修正主义对风谷中学的九年统治!抓出国民党狗特务欧阳南山,蒋介石的爪牙不得好死!”。红卫兵们将他们压上大戏台殴打批斗。随后父亲被关进监狱,父亲在监狱里写下给母亲的遗书后吞下缝衣针自杀,但被看守发现救活。

父亲最担心的书稿很快被红卫兵从母亲缝制的用来背婴儿的背扇里搜出,这部未完成的作品,和历史、政治、和父亲自己以及他的同时代人的命运有关。书稿被迅速上交,一直送到省城革委会负责人手里。而母亲从此失踪了。“我母亲一口咬定书稿是她写的,和他无关。她能够背出书中的段落,他们又鉴定了她的笔迹,认为属实,所以抓了她,放过了他。她被抓去何处,没有人知道,无从打听。”与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小白的父亲欧阳南山,就像母亲一样,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来了一个战斗英雄,给学生们搞军训。此人竟是父亲在朝鲜战场上舍命相救的战友王永树,他复员后在四川省第二监狱当干事。他给父亲带回才九个多月大的弟弟。留在风谷中学当了敲钟人的老王成了父母经历的见证人。在父亲亡故后,紫音在穆姝老师的魂灵的指引下,找到了老王,在老王零散的回忆片段里,母亲在狱中度过的人生的最后岁月逐渐完整起来。母亲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送进监狱,代号6613。她绝望无助,却又不屈服。母亲为保护父亲,一口咬定书稿是她写的。她被扣上的罪行是疯狂反对和污蔑伟大领袖,污蔑林副主席和江青同志,是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母亲被关押在只有1.2平方的监室里。在任何时候,她都无法伸直身体,永远只能坐着或者卷曲身体躺着。后来她精神失常了,她唱歌,还朗诵《伟大的历程》里的文章,喊口号。当局决定开公审大会审判她,为防止她喊口号,头天夜里将她的喉管割断。第二天,她的遗体被用福尔马林泡在第三军医大的解剖室里的池子里。“母亲,即使是我父亲,都没能知道你的那些遭遇。命运分配你去经历那好黑暗的年代,承受蹂躏和践踏。”母亲与张志新烈士的遭遇何其相似!

不管父亲如何追问妻子的下落,老王始终缄口不言,未告诉老战友真相。怕尚有三个孩子需抚养的他承受不了这么残酷的现实。父亲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母亲,总盼着某一天,母亲会来一封信,告知她的消息。“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离世前,为什么要离开风谷中学,要返回朱家这个出租屋,留在这个房间。我母亲王紫音,曾经在这里长久地等待他。就在那个朝外推开的木格子窗户前,母亲曾经日复一日长久依窗站立。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进入了不同的时间轨道。他们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期盼,但一直相互错过。他们在同一个窗口轮流等候,看见的是同样虚空的景物,永远不能将对方拥进怀中。此时此刻,我父亲的灵魂,仍在那些雪白的光芒里留连,找寻失踪的母亲。”这是令人无比心酸的等待和寻找。本应岁月静好,与子偕老的夫妻却阴阳相隔而不自知。直到父亲离世,脱离了肉体的苦捱和历史的忧伤,他才享受到灵魂轻盈飞扬,到另一个世界与母亲团聚,从此再不分离。

二、人性之思:麻木看客与残忍的迫害狂

是什么酿成了父亲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呢?不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伤痕文学对社会制度的批判,《昼的紫 夜的白》揭示的重心是麻木不仁的“看客”和人性异化扭曲的迫害者们。让读者反思无处不在的看客和迫害者们对于“反右”“文革”等历史灾难所应负的责任。

(一)麻木冷血的“看客”。小说中数次出现鲁迅笔下的麻木冷血的“看客”。房东朱大娘即是个典型代表。她性格冷傲,是小镇的“三婆”:媒婆、接生婆、神婆。当我母亲凌晨阵痛发作临产时,父亲使劲拍朱大爷家的门,声音响彻大街,但朱家人却毫无动静,不肯出来帮忙,父亲只好自己接生了第一个孩子。朱大爷想和我母亲闲谈一下文史典故,精明的朱大娘阻止并警告丈夫:“这些知识分子倒了大霉了,要不咋个会被赶出大城市,流落到我们这地方来?千万别沾上晦气!”父亲去世后,哥哥继续租住朱家的房子,朱大娘对哥哥肆意欺负呵斥,朱大娘随手拿走哥哥房间的东西,提篮里的土豆,饭甑里的馒头。面对哥哥这样一个失去父母、没有一寸土地的异乡人,朱大娘无丝毫怜悯之意。嫂子樱子不顾哥哥劝阻偷偷怀上了二胎后离家出走,当失踪大半年的樱子再次出现时,刚进家门,就被五六个人包围了,告密并带队的朱大娘“得意地鼓掌”。朱大娘协助那些抓人的男男女女,将樱子绑上一架肮脏的板车,送进医院引产。

在父亲的葬礼上,街面上聚集了来自风镇周遭四面八方的看客,就像来赶集,“没有丝毫悲伤”。和房东朱大娘一样,这些人不分男女老少,嘴皮子都能快速不停地吧动。将哥哥刚炒好的葵花籽、花生,煮好的板栗和毛豆迅速抛进嘴里,“他们将葵花籽一把一把地抛进嘴里,牙齿在舌头的协助下利落地剥壳褪皮,噼欧噼欧地喷射到地上,很快,朱家房前的老槐树下,铺得像花地毯了。”既没有人安慰悲伤的哥哥,更无人帮忙照看一下哥哥那两个瘦如枯藤的饥饿的孩子。对父亲的去世真正表现出悲痛之情的反倒是父亲早年教过的少数民族,苗族、布依族、彝族的男女相继出现在葬礼上,为父亲守灵,他们远比自诩热爱诗书礼仪的汉族人更重情义。他们“滴落的眼泪在月光里像水银一样聚集、流淌,从中街到下街,大陆变成银色的河”。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镇上参与守夜的汉人们,一直在聊天、争执。他们吃,不停地吃。他们嗑下的各种果皮,堆成了小山。”父亲的苗族学生还在风谷找好墓地,亲手送父亲入土为安。

(二)残忍野蛮的迫害狂。小说中最能体现人性恶的是风谷中学的黄书记和其得力打手李忠福,他们自私野蛮,以发动运动整人为乐,人性彻底沦丧。诚如许子东所说:“这些人物之所以成为文革中的迫害者,首先是因为他们的道德品质——野蛮、投机、背信弃义等等。总之是有违传统道德。”[3]他们沆瀣一气,摧残打击风谷中学的知识分子。

第一、用话语霸权压迫人的精神。话语霸权是历次政治运动中最无形却最强有力的压迫手段。退伍军人出身的黄书记是典型的政客,自视为国家和党的化身,在风谷中学说一不二,掌握着知识分子们的生杀予夺大权,狂妄不可一世。看到吴教授干活时掏出白手帕擦脸,黄书记上前一把抢过手帕,抬脚狠踩进泥里,还威胁要砍掉吴教授的手。他教训学校的教师们:“你以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干什么用的?就是用来捉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的臭知识分子的,让你们以为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批评,什么都可以提出不同意见?太天真了嘛,太愚蠢了嘛,县里头那些,说老子是教条注意的,早就被老子打翻在地了,你们臭老九,背井离乡,更是老子脚下的蚂蚁。你只要跳脚,老子阶级斗争这个纲就举起来,砸死你们!”“今天把你们聚到一起,就是要消灭你们的猖狂思想。要么彻底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要么葬身风谷,永世不得翻身!”他不断地狂妄叫嚣要把父亲他们打倒、无情地消灭掉。

第二、凶残施暴摧残人的肉体。相比精神折磨,肉体摧残对一个人的打击更为直接。为了搞好学校的“四清”运动,黄书记将已经离校的李忠福请了回来。李忠福残暴,十六岁时因强奸了一个女同学被学校开除。黄书记让他监督所有教师。李忠福都能自由进出任何一间教室,手里总是捏着一根木棍,黄书记叫他打谁他绝不偏离目标。欧阳南山和他的妻子叶老师是李忠福重点监督的对象。叶老师教地理,提到美国时没有按要求说“美帝国主义”,他一棍子打到她的肚子上,已经怀孕五个月的叶老师当天夜里就流产了。欧阳南山教授是有血性的苗族男人,沉默而不肯屈服,李忠福和他的打手们把他打得面无人色,然后又将半昏迷的他拖到镇上的戏台上批斗、再打。

“文革”爆发后,李忠福成了红卫兵队长,面带狰狞狂笑的他带领爪牙将教师们一个个揪出来,戴上高帽子,往身上刷浆糊,贴大字报,又用剩余的墨水将他们的脸抹黑。黄书记命令李忠福他们把教师们全部押上大戏台,并宣布大戏台从此改名“打鬼台”,天天批斗,体无完肤。马嘉骏、钟松森、父亲、欧阳南山、吴庆如们胸前挂着木牌。黄书记在历数他们的罪行后,红卫兵开始对他们挥动拳脚。黄书记嫌一个女红卫兵的棍棒不够有力,夺过来照着钟松森的膝头猛击,钟松森即刻瘫倒,他年幼的双胞胎儿女晓霞、晓强则在台下恐惧地目睹了这一幕。

黄书记早年当兵时因患麻风病被隔离,后来离开了部队,遇到同乡郭医倌给他治好了。但他反而疑心郭医倌把他得过麻风病的事说出去,就恩将仇报,私设公堂,把郭医倌吊在公社里的一间仓库里,指挥两个打手用军用皮带轮流抽打,镇上的人每天半夜都听见惨叫声。黄书记还将剪刀伸进已经血肉模糊的郭医倌的嘴里,从嘴角剪到腮帮子,当天夜里,郭医倌就因流血过多死去,尸体被扔在公社后面的山上,手段凶残令人发指。在这些残忍野蛮的迫害狂的双重压迫下,风谷中学的教师们神情悲凉、压抑,默默承受着痛苦和恐惧。

(三)对“善恶有报”伦理精神的质疑。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悲剧往往消解在“善恶有报”的伦理精神中。但《昼的紫 夜的白》的深刻之处在于,并未如读者所期待的那样让黄书记等人受到应有的惩处。小说临近结尾时,在2019年的未来空间,紫音在地铁站遇到一个眼睛里渗出邪恶神情的猥琐的老头,确认就是当年风谷中学的黄书记。他对曾犯下的滔天罪行不但没有任何悔过之意,还恬不知耻地说死在自己手上的人至少在五十个以上,炫耀自己儿子是大领导,女儿是老总,自己享受着优厚的社会福利,生活得比任何人都好。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善恶有报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美好的愿望,在小说戏文上实现的可能性远远高于现实人生。

三、妥协与逃避:六零后千疮百孔的人生

1997年,追寻母亲的紫音与穆姝老师的魂灵在东莞相遇,紫音问穆姝:“风谷中学中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死,带来了什么样的生?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的孩子……?”紫音的哥哥周清明和爱人小白因罹难的父辈们而改写的人生是对这个问题最好的解答。

(一)与现世妥协。埋葬了父亲的紫音来到风谷中学,看到教师宿舍前的旷地上长了一些小树,桃树、苹果树、还有石榴,是从前哥哥和小白种的,“它们生长缓慢,枝干瘦瘠,没有果实。石榴树每一片细小的叶子都皱缩着,像中了病毒,仿佛这棵树曾经痉挛过,无法复原了”,这些小树充满隐喻色彩,是哥哥和小白苦难人生的象征。

哥哥周清明生于清明节前两天的寒食节,“听说生在寒食节的人命不好”。哥哥从小懂事,五六岁就开始做家务。稍大些负责家里的伙食,在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他四处挖野菜,设法填饱弟妹们的肚子。读高中时暗恋上了女生王雪梅,但王雪梅为了不下乡当知青、留在镇上工作,在方书记的小恩小惠下委身于他。发现真相的哥哥痛苦不堪,在插队当知青时一度精神失常。1977年恢复高考,哥哥考上了师范大学,后选择回风镇当老师。与卖发糕的女孩樱子结婚后,妻子因超生被拉去医院强迫引产,中途逃逸,从此生死不明,成为这个家中继母亲、外婆之后第三个失踪的女人。哥哥随即被单位开除,独自抚养两个年幼的儿子。

在紫音的回忆里,哥哥曾经是个颇有天赋的的青年,像古代读书人一样知礼文静,但现在苍老病弱,在小镇上打工,每天早出晚归,给人送货搬东西。总有人欺负他,骂他,他们被朱大娘传染了,以骂他为乐,他丝毫不生气。在父亲的葬礼上,紫音看到久未见面的哥哥,“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我那英俊而且艺术气质浓郁的哥哥,眼前的他,瘦削,头发稀少,皮肤青白,看见外人立刻露出讨好、羞涩的浅笑。笑未及收回,又捂住胸轻咳”。“一个人要丧失多少东西才能变得温和善良、与世无争?我竭力去理解我哥哥成为这样一个自然人所经历的的精神历程。在他失去世俗的幸福和尊严、失去健康之前,他已经失去了他最珍贵的信念——对爱情的、对人的信任——他失去了他的初恋。”哥哥日渐沉默、隐忍、忧郁,最后变得温和、温驯。历经苦难的哥哥选择了与俗世妥协,成为马尔库塞笔下失去了对社会批判反抗性一面,而只剩下了屈从性一面的“单向度人”。

(二)逃离现世,从宗教中寻求解脱。五官清秀的小白的大名叫欧阳璞。父亲欧阳南山的遭遇使他自幼选择远离人群。每当母亲叶老师为生死不明的丈夫躲在家里恸哭时,“他就在松树林边对着松树林整天沉默,像一株脆弱的小树”。他聪明、才华出众、脆弱却又坚强,“会各种棋类,爱《芥子园画谱》,瘦小却能将他病重的母亲叶老师抱到板车上,迎着寒风推去镇医院……”。为了救出被诬陷杀害黄书记的伙伴钟晓强和郭瑾,年仅13岁、“苍白如同作业本”的他挺身而出,把杀人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随即被捕入狱。当多年后人们发现黄麻风是诈死,躲藏到以前当兵的湖南后,小白已在监狱里度过二十年的牢狱生涯。出狱后,因为坐过牢,小白一直找不到工作,后来在酒吧吹萨克斯为生。

紫音与小白重逢后,得知欧阳南山教授一直没消息,“应该是在六几年就没了”,饱经忧患的叶老师也患胃癌去世了。小白偏爱的曲子是十九世纪英国牧师莱特为痛苦的众生所写的圣诗《夕阳西沉》,由作曲家蒙克谱曲,“求助无门,安慰也无求助,常助孤苦之神,与我同居”,它像生命沉重的叹息,道出了小白的心扉。

紫音决心要做小白的妻子,与他长久相伴,化解他内心的冰冷和忧伤。但小白灵魂深处的痛,是紫音无法治愈的。小白选择了不辞而别。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成都武侯区的光音基督堂,他去那里做礼拜。小白曾说过:“不管好事坏事,好人坏人,都只是过客。”参透人生的他,选择了皈依宗教,借此摆脱尘世的痛苦,获得心灵的宁静和救赎。

四、存在之思:自我救赎之道的探寻

除了对社会历史的追忆、对人性的拷问,《昼的紫 夜的白》还对现代人的精神状况进行了深刻揭示。小说通过大段的人物对话和自白,不断反思生与死、存在与虚无、价值和意义等存在主义哲学命题。穆姝的魂灵对紫音说过一段极富哲思色彩的话,“存在的本质就是孤独。无论是三维空间、四维空间,乃至六维空间,孤独无处不在。魂灵和魂灵,人与人,没有最孤独,只有更孤独。不只是孤独,我们,魂灵和人,还被比孤独更痛苦的一些东西折磨,比如,爱和记忆”。

在西篱的小说中游走着一个个孤独的灵魂,他们在漫长的精神苦旅中独行,内心深处的孤独和无助不断地侵蚀着他们脆弱的生命。他们不断寻求生命存在的理由,寻找救赎之道。父亲周凤书是孤独的,他无比思念杳无音信的妻子,在女儿六岁时,他将妻子的名字给了她,但在他心中,妻子是无可替代的。他爱孩子,但和儿女们缺乏深层的理解和沟通,“父亲虽然每夜都在我的梦中,却并不与我面对,他对我视而不见。我们在各自的时间轨道里运行。……他茫然来去,一直,始终地,在寻找,找我母亲”。

少女时代的紫音是孤独的,“没有人了解我。我有那么多梦,但却很孤独”。她躲在松树林里写了一封无法寄出的给母亲的信:“亲爱的妈妈,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想你,现在,我长大了,我更想你。”读到此处,笔者想起陶斯亮的祭父文《一封没有发出去的信》,不禁潸然泪下。成年后的紫音依旧与孤独为伴,不断质疑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何在,“我沉默、脆弱如尘土,在这个尘土飘扬的世界里浮游,被时间一分一秒地吞噬,寻找与未来的沟通”。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紫音逐渐体悟到即便是看是相似的一类人,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每个人的命运、生活,像一杯有多种颜色的液体,每一种颜色,都是不同的物质,他人能够认识和了解的,永远只是一部分。我父亲、钟松森、马嘉骏这些人,课堂上抑扬顿挫,下课后立刻恢复沉默寡言,只看书、读报、备课,或者摆开棋盘无声对弈。”他们不是不愿与人沟通,而是自己内心深处永远有无法言说或别人无法理解的一面。

找到小白后,紫音为自己找到归宿感到无比幸运,准备好了做他的母亲、他的爱人。但又感到自己和小白之间始终有一层精神隔阂,“更多的时候,小白静静抽烟,望门外的远方,或者仰头,望虚无的空中”。这使紫音感到无法言说的忧虑,“人和人之间的孤独。难以理解。即使是最亲近的人,父亲和哥哥。我和小白”;“我是什么,我在找什么,只有我知道。小白是什么,他在找什么?我们彼此了解的,只是彼此相同的那一部分而已。一旦他保持沉默,或者灵魂出窍,我就意识到我们各自在自己的宇宙里,各有各的时间和轨道。这才是真正的孤独的宿命”;“我们,两个同样孤独而又独特的人,可能永远难以靠近。我守候他,为他准备食物,帮助他恢复平静和睡眠。我们更像是亲人。但这并不表明我们可以互为依存,可以始终共鸣”。小白最终不辞而别。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望、凄凉的结局令人叹息又无可奈何。

在作者笔下,科技的迅猛发展和物质的极大丰富并未增加当下芸芸众生的幸福感,焦虑、孤独成为很多人共同的精神特征。为了帮助他们疗伤,紫音创建了“梦幻者”网站,每天都有大量新的访问者登陆加入。在“梦幻者”,每个人都把听者当成自己的兄弟姊妹,当成未曾谋面但心曲相通的知己。每一个人深陷孤独绝望的个体都希望能重新发现生活的意义、摆脱虚无,设法获得救赎。对许多人一味把希望寄托在不可知的未来的想法,作者通过紫音和穆姝的对话给出了自己的建议。紫音想知道自己的未来,穆姝说:“对于我们自己,将来会发生什么,最好不要去纠结。你要明白,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排自己的将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人生,没有!”

爱写梦幻的西篱骨子里应是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小说最后一章描写的是虚幻的未来世界,西篱并未在此营建什么桃花源般的乌托邦的想象之地,“二○二五年,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石油就要枯竭了,老年人越来越多,美国人在月球上建立基地……”。但她认为,生活还在继续,无论你喜欢与否。你唯有接受,接受随时可能凭空而降的变故和苦难,接受亲人的离去,接受命运所赋予你的一切……每个人最终要独立作出自己的人生选择。独臂人老王身披袈裟,在宗教里找到了内心的安宁和归宿;追寻数十年前害死自己的男友的穆姝老师的魂灵最终选择了宽恕;紫音的哥哥自学了临床医学并考了证,在风镇给人治病,重新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西篱坦言此书的写作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因为,我得重温历史和记忆里的那些伤痛,亲人间的那些难以弥补的疏离和失落。”但她从追溯历史的过程中也日趋坚强起来,“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们是原子和分子,是一直在追问来历和寻找归宿的灵魂。即使肉体湮没,变成了魂灵,仍要追寻”。这段话是应是作者西篱的自况。

历史、现实、未来,不断转化交错的时空既是作者的一种叙事策略,也为我们开启了一扇追忆历史、反思当下和展望未来的窗口。笔者相信,西篱期待更多的90后、95后读者阅读此书,因为他们是缺少历史感的文化断裂的一代人,而历史是不应该也不能被忘却的。《昼的紫 夜的白》中的周凤书、王紫音、欧阳南山所代表的那一带坚守理想和信仰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家国情怀、担当意识和使命感,深深感染着我们。虽然肉体无法得到永生,但他们的精神永存,存在于亲人心中,存在于每个读者心中。

参考文献:

[1]吴茹烈:《寻找民族的、文化的母亲——对话西篱》,《贵州民族报》2016-10-17。

[2]詹亚旺:《西篱:写作,讲述更为真实的存在》,《湛江晚报》2016-08-01。

[3]许子东:《契合大众审美趣味与宣泄需求的“灾难故事”——“文革小说”叙事研究之一》,《文艺理论研究》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