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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东江水

更新时间:2018-02-06 来源:人民日报 许锋

一个供水工程,五十多年来为何得到如此多的国家领导人和很多省部级领导的重视和关怀?原因只有一个:一条东江水,一头饱蘸祖国情,一头浇灌同胞心。

——题 记

河流是大地的血脉。血脉有源,有根。

那一天很早,我来到深圳水库,沿着陡坡登上大坝——大坝两头都有铁将军把门,防卫得很严,游人是进不去的。只能站在侧面看,但这个角度已经能看见深圳水库的全貌。其实之前我来过很多次,但带着写作的目的而来,是第一次。四周是连绵起伏的苍翠群山,山不高,大片的云朵或连缀,或聚合,或分散,在群山之巅萦绕。云朵真白,如一团一团的蚕丝缠绕,却一点都不杂乱,分着层,底层随风而动,移开一层,又有一层,层层叠叠。云层之上,是蓝蓝的天,那天真蓝,蓝得像海。透过云朵,已经能看见阳光了,南方冬日清晨的阳光并不耀眼,似乎带着水汽,你可以使劲地看,与阳光久久地对视。

蓝天映照下的水,该是蓝色的。但浩渺的水面却呈墨绿,那么深邃。光影在水面飘飘悠悠,在氤氲的雾气之中穿行,不知是水动,还是影动,抑或风在动,波光粼粼的水面,有时呈现墨绿,有时呈现碧绿,时而又混合在一起如春日的一大块如毯的绿茵。

这样的水域,自然也是鸟儿的天堂。白色的鸟,或许是白鹭,在水对岸,在水中央,在水面飞翔,时高时低,时左时右,划出一道道优美的白色弧线。叫声真好听,不像麻雀嘈嘈切切,不急促,不兴奋,一声托着一声,余音悠长,掠过水面,在青山绿水间萦回。

深圳的清晨渐渐苏醒。

深圳水库在深圳东部,在罗湖区爱国路。水库隐匿于东湖公园,有人形容东湖公园是深圳的绿肺,处处是凤凰木、红花紫荆,花团锦簇,景色秀美,空气清新。能成为这座面积近两千平方公里的大城市的肺,东湖公园的面积可谓博大广阔。有一年大年初一,阳光和煦,我们一家人在东湖公园里散步,走来走去,竟迷了路。而总库容四千多万立方米的深圳水库,是这个绿肺的水晶般的心。

深圳水库的水从何而来?你问过路人,他不一定知道。你问深圳人,他也不一定知道。我起初也不知道。2004年,我刚到深圳工作时,工作地点在东湖公园旁的“东深供水工程管理局”——这是以前的称谓,后来改了名。“深”指的是深圳,“东”指的是东江。供水局管的正是深圳水库。如此,你便知道,深圳水库的水是从东江而来。深圳水库的水要到哪里去?过路人不一定知道,深圳人也不一定知道。

东江,源于江西,南流广东龙川,再折向西南流,下游经珠江三角洲,到狮子洋出虎门入海。长五百多公里,流域面积三万五千三百四十平方公里。只是,东江水流得再长,流域面积再广,与深圳有什么关系呢?要知道,虎门在东莞,东莞与深圳虽然毗邻,但东江水在东莞“分叉”的地点与深圳水库有七八十公里的距离。水向北流,水库在南,背道而驰,不是一个方向。

大地之上,山高水长。古人曲水流觞的游戏生趣盎然。只是,人有人的路,水有水的道。有的地方一年四季干旱,地表龟裂。有的地方动辄大雨倾盆,如帘如瀑。毗邻深圳的香港不缺水,蔚蓝的大海三面环绕,海市蜃楼的奇观时常显现。

我有一次去香港,华灯初上时,站在维多利亚港,看景,听水,闻海的气息,心潮起伏。沧桑百年已成历史,回归祖国的这一颗东方之珠实在是太美了,雍容,华贵,璀璨夺目,金碧辉煌,把世界上最美丽的形容词一股脑堆砌也不过分。我甚至有下海尝一尝海水滋味的冲动。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海水,能容你尝一尝。但人不是鱼,海水容不得你饮。你即便渴得嗓子眼冒烟,也不敢痛痛快快地灌一壶海水,此时蔚蓝的海水再无一点诗意,是断魂汤。

如此,香港岛上的人喝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在夜色中暗自得意,思绪如海风一样蔓延,我在心底里悄悄地说,生活、工作在维多利亚港的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香港全境,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他们喝的水,不管是瓶装水、桶装水、自来水,喝的饮料里面的水,煮饭的水,沐浴的水,泡茶的水,煮咖啡的水,孩子们嬉戏的水,大部分都来自深圳水库。香港的每一颗淡水珠,都有源,有根。

香港也“产”淡水。雨季,雨量充沛时,如李白诗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天上的雨就是地上的水,那水集流之后是能喝的。就算你没去过香港,没在香港常住或小住过一段时间,你只要到过南方,到过深圳,就能感受到雨来时的气势,《诗经·陈风·泽陂》形容思念一个人极苦,有“涕泗滂沱”一句,白居易也有诗曰:“六月七月交,时雨正滂沱”,而南方的雨,才不管你六月七月,尤其是台风肆虐之时,天上乌云压顶,俨然大厦将倾,雨像脱缰的天马,仿佛披星戴月,蓄足了势,“涕泗滂沱”,滚滚而来,覆盖整个天空和城市。深圳与香港唇齿相依,深圳的天就是香港的天。可即便是在那样多雨的年份,香港也缺水,更遑论遭遇干旱,乃至干旱持续,整个香港就慌了神,乱作一团。

1963年,香港大旱。那不是普通的干旱,是百年一遇或百年不遇的大旱。随着旱情的持续,找水成为三百多万人每天的必修课。彼时香港为英国殖民地,为缓解水荒,港府征得广东省同意,租用多艘油轮前往珠江口抽取淡水。对于“嗷嗷待哺”的几百万人而言,这水便是活命水、救命水。从那年的5月2日开始,港府将供水时间减为每天三小时,人们轮候取水,场面极为混乱,警察维持秩序,人龙浩浩荡荡,不见龙头也不见龙尾。从6月1日开始,水荒加剧,港府的供水时间改为每四天供水四小时。家家户户全家出动,大人、小孩提着桶,端着盆,拿着罐,一切容器都只有一个用处——装水。生命之源被老天断绝之时,店铺关门,工厂倒闭,农田减产,活港变成“死港”。一首歌谣传遍香港的大街小巷:“月光光,照香港,山塘无水地无粮,阿姐担水去,阿妈上佛堂,唔知几时没水荒。”

是年底,日理万机的周恩来总理在出访返程途中抵粤,亲自主持规划对港供水工程,说:“供水工程由我们国家举办,应列入国家计划,作为援外专项项目,因为香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自己的同胞。”

自己的同胞——字字连骨接筋牵肉带血。同胞有难,祖国支援,要知道,三千八百万元搁到现在也是一笔巨款,而那时我国国民经济非常困难,拨出如此一笔巨款用于东深供水工程建设,道理只有一个:祖国人民和香港同胞心连心,血融血,命脉相连,生生不息。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

东江水若顺流而下,直入深圳,再因势利导,输入香港,便是顺势,利了沿岸百姓和香港同胞。可是,水没有这样流。深圳地势高,高一点都是高,喜欢去低处的水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爬”几十米的“高坡”?况且,沿途山岭耸立,道阻且长。

“要高山低头,令河水倒流”——这是当年东深供水工程建设者喊出的口号,气壮山河。在一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上,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这两句话。白字,灰底。白是一穷二白的白,灰是斑斑驳驳的土墙的基准色。

我们见惯了如今的施工场面,工程启动,机械开路,挖掘机、推土机……掘地三尺,摧枯拉朽,真省劲。

如此浩大的一项工程,前期施工设备极为简陋,施工人员主要靠肩挑背扛手提。簸箕,是农具;竹筐,是农具;扁担,也是农具;铁锨、镐头、木棍,都是农具。农具用在工地上,就成了工具。人们戴着草帽,穿着背心,光着腿,赤着脚,戳在土里、泥里,一下一下地挖、刨、掘。阳光很足,仿佛铆足了劲,狠狠地烤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汉子。

南方的夏季,太阳发一阵子威,又下一阵子雨。工地泡在水里,一片汪洋。工人们躲在简易的草棚里忧心如焚,工期每延误一天,香港同胞就多受一天苦。有一位姓莫的施工人员本来在农村教书,但当时造堤人手缺乏,就加入到施工队伍之中,开挖渠道时,要么天气燠热,要么台风来袭,他回忆当时的情景,建设者躲过台风,骤雨初歇,立即投入挖掘,三班倒,紧锣密鼓地与天斗,与地斗。

在那个年代高谈阔论机械——的确是酸腐和迂远的事情。我翻看一张张老照片,最初只看见一台拖拉机。随着工地平整之后,画面上出现了简易的轨道,支架,钢丝绳,齿轮,轨道是木头的,齿轮很小,钢丝很细,支架如同瘦骨。

起始于1964年2月的这项工程,施工长度达八十三公里,从东莞桥头至深圳三叉河,分深圳、凤岗、塘马、桥头四个工区。来自广州的知青和东莞、宝安、惠阳等县的农民总计有两万多人参与建设。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大会战。今天的年轻人已经很难想象那样一幅绵延八十多公里的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这是对将同饮一江水的同胞情的最好的诠释。

随着工程的推进,全国十多个省、市的近百家工厂赶制的各种机电设备出厂,交通运输部门一路绿灯,确保设备、物资及时运到工地。

1965年3月1日,距工程开工仅仅一年之后,东深供水工程管理局正式向香港供水。将水位提高四十六米,使之“倒流”八十三公里进入深圳水库,再经三点五公里长的输水涵管送入香港供水系统——香港沸腾了,阿姐笑了,阿妈笑了,阿妈不再求神拜佛祈水了。孩子们笑了,孩子们在接收东江水的船湾淡水湖嬉戏、耍闹,竟抓到一条条大鱼,喜不自禁。清澈的东江水还营造了瀑布景观,大人、孩子站在瀑布下,尽情沐浴来自祖国母亲的甘露。

水是生命之源。人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水。

紫荆盛开,鲜花盈目,花朵的生命也靠的是水。

城市的稳定,人口的增长,经济的发展,市场的繁荣,若是缺了水的滋养,一切都苍白无力,黯然失色,无从谈起。

有一首歌唱道:

月儿弯弯的海港

夜色深深 灯火闪亮

东方之珠 整夜未眠

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

……

当东深供水工程正式对香港供水时,香港正处于经济腾飞的前夜。如果没有东江水,香港“龙困浅滩”,何来日后“东方之珠”的璀璨夺目?

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的怀抱。举国欢庆之时,香港同胞没有忘记,三十多年来,正是淙淙的东江水源源不断地流入港岛,才带给他们生活的幸福、财富的聚集,饮水思源,祖国真好。

岁月悠悠,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东深供水工程向香港供水量超过一个半洞庭湖,保障了香港百分之七十五的用水需求。

人们也许不知道,在回归祖国两年前,1995年11月,正常运行了三十年的供水工程遭遇危机:水位下降,不能蓄水。东江告急!深圳水库告急!香港木湖抽水站告急!当年12月,十九点五万立方米的石块,四点五万立方米的沙包,铺成一条宽三百米、长三百米的人工浅滩,将取水口的河床平均填高三米,让水位恢复。

人们也许不知道,1996年4月,建设者用五个月的时间,建成流量为三十立方米/秒的全国最大的潜水泵站——东江潜水泵站,为保证1996年冬、1997年春季枯水期供水发挥了重要作用。

人们也许不知道,香港回归前半年,1997年1月,总投资三点五亿元,设计抽水量为一百立方米/秒,设计停水机位为负一点五米的抽水站开工。一时间,东深供水工程取水口百舸争流,落石飞沙,蔚为壮观,建设者用豪迈的“东深精神”和挥汗如雨的干劲迎接香港即将归来。

人们也许不知道,2000年8月,经国务院批准,东深供水工程投资四十九亿元进行根本性改造,使清、污分离,实现管道输水。总装机容量为十二万二千九百千瓦,年供水能力达到二十四点二三亿立方米,年供水量比原来翻了三番。一般人都没见过那样粗的供水管道——我此次去的时候正是停水检修期,管道里一马平川,开阔得可以开进去检修车辆。

人们也许不知道,为了确保沿线群众和香港同胞喝上安全水、优质水、甘甜水,东江源头、沿线城市和百姓放弃了多少项目和致富的机会。

东深供水工程管理局如今叫广东粤港供水有限公司。我曾几次参观其总调度室和水环境监测中心。沿线管道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远程控制各个泵站阀门开合;每天三个指标,每周八个指标,每月三十多个指标,全年一百零九个指标全方位监测——你若问任何一个东深人,这一条输水管线意味着什么,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生命水,政治水,经济水。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百分之百确保足量供水,确保水质安全。

东深供水工程是国家工程,牵动着多少位国家领导人的心,周恩来、陈毅、朱德、叶剑英、邓颖超、彭真……先后前来视察。陶铸还题写了“深圳水库”四个大字。一个供水工程,五十多年来为何得到如此多的国家领导人和很多省部级领导的重视和关怀?原因只有一个:一条东江水,一头饱蘸祖国情,一头浇灌同胞心。

夕阳西下,我站在绿叶荫浓、蓊郁青翠的梧桐山上俯瞰深圳水库——落霞染红了天空,白鹭自由地翱翔,水上巡逻队的皮艇疾驰而过激起一圈圈白色的涟漪……很快,夜色袭来,楼台倒映,水晶帘动,万家灯火,大地安详,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