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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的树(散文)

更新时间:2018-01-11 作者:王威廉

邻居的阳台上有一棵树,恰好在我书房窗外的视野里,因此我便天天看着这棵树生活。发呆与冥想,愤怒与平静,这棵树都陪着我,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能看到这棵树,取决于这座楼房的格局。我住的是小户型,邻居是大户型,因而他们房子的阳台也像是舰船的尖头一般,向前迎去,迎住了暗潮汹涌的空无。那阳台在我的窗外的左侧,并不挡住我的光,但我的正前方摆放着电脑,我以正面姿势看到的是液晶屏幕,一个电子世界的入口。我们已经把大量的时间消耗在那个屏幕里,我们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事物,关机或停电的时候,我们发现那只是一面黑色的、几乎没有反光的镜子。我们自以为抵达了另一个世界,但我们的目光只是触碰在这样的冷冰冰的表面上,我们的眼睛不会撒谎,因此,我们的眼睛会感到异常的疲惫。疲惫的时候,我只能不看屏幕,在墙壁和屏幕之间的空隙,我望出去,望到的就是那棵树。

那棵树像是一面破碎的旗帜,每一片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在不断坚持,有时,无风的时候,它的叶片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死去。

无论如何,那是一棵空中的树,我看不见它的树根,只看见它在阳台的护栏上探出来的部分,在那部分的后边,什么也没有,只有无穷尽的白光。看着它,总让我有种如临深渊的感觉。看得久了,我时常觉得我变成了它,正如我学会了法术,可以变成一棵空中的树,然后望着远方的薄雾。我很想把自己的枝叶伸展到薄雾的上边,每一片叶子都是我的眼睛,因而我可以看清薄雾上方的空无。

邻居家养狗,是一只淡黄色的拉布拉多犬,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不只是因为体型庞大,更因为它很少乱叫,只是站在树下,安静地望着阳台外的空无。它学会了植物的方式。据说,狗看到的世界,没有颜色,是黑白的,像是那种很古老的黑白电视机。我小的时候,只有那样的电视机,但那时的新奇感不亚于现在使用触屏手机。现在,看完一部黑白的艺术电影,都感到够呛,那种黑白竟然那么不自然,让人疲惫,耗费了大量的想象力去补充画面。但狗的世界,永远都是黑白色的。世界一定就是彩色的吗?看来也未必就是真理。那么,狗看到的空无和人类看到的空无,是否一样呢?狗能感觉到树的空无吗?

不管狗有多大的智慧,狗的出现,的确让这棵空中的树变得不再那么寂寞。这是真的。因为我时常变成那棵树,所以我能感到树的内心,树因为狗的存在而稍感放松。

除了狗,还有它的同类:小区里长着许多高大葱郁的树,但这棵空中的树凌驾在自己的同类之上,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吗?它俯视自己的同类,会感到孤独吗?我变成那棵树的时候,觉得自己需要更多的勇气,因为那并不是一棵树应该呆的位置,于是便要付出更多,才能与世界达成平衡。

这棵树对我而言,愈加重要。它像是一名虽败犹荣的战士,守在空无的前线。假如没有这棵树,我的视线只能完全与空无相接,那与现在肯定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树的枝干、细碎的树叶,把空无切割成不同的形状,我想那就是美。所谓美,便是对空无的巧妙遮蔽。但美的极致,又是一定要通向空无的深渊的。美,是空无的一种卓越的形式。

我们都有凝滞的时刻。凝滞的时刻有空中的树来陪伴,是一种幸运。我经常相信,我的凝滞,只有这棵空中的树才能明白。因为,我难道不是一个生活在空中的人吗?我的双脚踩的是楼板,楼板的下面住的是别的什么人,我的双脚踩的并不是真正的大地,只是一大块悬空的楼板。我的双脚和树的根须一样,被围困了。围困树的是一个巨大的花盆,围困双脚的,是看不见说不清的事物。因而,这种围困就像我望向树的目光,我的目光里隐含着探询与疑惑吗?

这是一棵空中的树,一棵和我在空无中共生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