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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尽行人君不来(散文)
——梅岭古道随想
更新时间:2018-01-11 作者:王威廉
这世间已有太多的路。从山野的泥泞小道到城市的宽阔大道,从汽车的公路到高铁的铁路,再加上船舶过江入海的水路、飞机从云上掠过的天路、火箭飞船的漫漫太空路,实在是数不清有多少条道路了。但道路和人一样,只有极少数的道路,才能像极少数的人那样,借助历史的机缘,在蒙蒙的时间尘埃里脱颖而出,被永恒铭记。
我是站在梅岭古道的关隘处,想到这些的。两侧逼仄的山崖,逼人警觉,仰视,仿佛山石随时塌陷,向山脊南北眺望,是望不到边际的葱绿。我摸着断崖处的石壁,思考着道路的意义。生活中,我们常常提到道路,但那大多成为了隐喻和象征,仿佛生活也像列车一样,有条轨道便可以安然无虞了。穿行在城市中,车轮碾过的,只是一段无限延伸的平面,因为总有另外的平面前来接应,你甚至已经嗅不到尘土的气息,这一切干净整洁,如同天然如此。可是,和这个断崖下的小道相比,道路的繁多与发达,实际上是在不断降低道路自身的意义。的确,从实用来说,越好的路,便是那种令人无所察觉便悄然度过的路,那么,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梅岭古道根本算不上一条好路。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山体上那些被墨绿色苔藓遮盖的斧凿痕迹依然鲜明,没有炸药的年代,面对顽石,只能以硬碰硬,山间全是叮叮当当的巨大回音,虎口震裂,石屑飞溅,才有了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刻痕,进展得缓慢仿佛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让人恍然间觉得愚公开始了移山。那样的艰辛,无法想象。我伸开双臂丈量,怀疑最宽处都不足五米,上上下下的石阶被上千年的踩踏,已经不成形状,要不断低头看路,小心着脚下的石头。而路边的荒草,在风中摇摆着,显得更加茂盛,不可一世。
这当然是一种美,一种荒凉的、颓败的美。
可这条路纵使早已废弃,却绝不会被遗忘。这条路,就是那种从时间的尘埃里脱颖而出的道路。在中原与岭南之间,横亘着一道道崇山峻岭,自东而西有大庾岭、骑田岭、萌渚岭、都庞岭、越城岭,就是常称的“五岭”。“五岭”延绵起伏千余里,毛泽东的七律《长征》中就有“五岭逶迤腾细浪”的诗句。自秦汉起,凭着国家与文明的扩张动力,在这苍茫的五岭当中开辟出了五条路,像血管那样联系南北。可,说是路,肯定是陡峭难行之至,因此才有了唐代名相张九龄奉命的这次开凿,这条在我们今天看起来三五米宽的山路,在当时真可谓是宽阔大道了,而且比其他小路要节省许多路程,是名副其实的岭南捷径。离古道向南再继续走一阵,就到了珠玑巷,据说那是北人南迁而来的第一站,正是从那里开始,一批批中原人扎进了岭南的密林,一直走到东亚大陆的尽头……
因此,这是一条功德无量的路。但是,这条路最让人怀念的,却不是它的地理意义,它和人类的其他事物一样,所能彪炳千秋的,依然是沉淀下来的文化风采。在这条道路上,数不清的杰出人物留下了他们的诗篇,赞美这儿绚烂的梅花。是的,若遇上对的时节,这里的梅花开得格外艳丽,尤其站在关隘高处向下望去,是一片灿烂热烈的花海。这样绝美的风景,怎能不引发诗心的吟唱?不过,只要读过古人的诗篇就会明白,这条道路打动他们的更本质的原因,是他们在这里感悟到了人生的道路。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亲手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苏轼走上梅岭写的《赠岭上老人》格外打动我。秘密就在此:“曾见南迁几个回?”越过五岭,穿过梅关,在古代是一种流放,一种罪刑,此地虽有梅花千倾,此身却是戴罪之躯。理想就如这梅花般娇艳,可是该如何去实现呢?也许这一去就是一生,就是无法抵抗的微躯消亡,就是无法忍受的信念熄灭。古道梅关,是一道无形的界限,来和去,进与出,每一遭,都是一场命运的浮沉,无所适从的渺小个人,怎能不深深喟叹呢?
人的命运,永远被某种更大的情势所裹挟。古道如人,像梅岭这样重要的道路,自然无法逃脱。相比置身于战争风暴中的文天祥,东坡的个人际遇便显得幸运了。文天祥的《南安军》一诗,读来至今让我觉得荡气回肠:“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同谁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写这首诗时的文天祥,已经被元军俘虏了,向北方押解走过梅岭,他的心碎裂了,红梅如血,白梅如尸布。岭南那原本的流放之地现在成了大宋的最后根据地,如今根据地也没了,山河彻底易主,向南向北的含义截然相反了。东坡向北路过梅岭,那是梦寐以求的还乡之旅,而文天祥的北上,却是“归乡如不归!”的惨烈。国已倾覆,何来家园?对比同时期的胜利者,他们的心境是轻松明快的,率军南下灭宋的元主将伯颜,在走过梅岭时写了《度梅关》一诗:“马首经从梅岭归,王师到处即平夷。担头不带关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这是一首很有意味的诗,若用今天文化分析的方法,可以读出其中“华/夷”称谓的神奇反转,并且,征服者对于被征服者的诗歌文体竟然熟练表达到这样的程度,也耐人寻味。伯颜是那么巧妙地写出了征服者的真正傲慢,看似不经意地在行囊上只插了一两枝梅花,却是一种更强大的宣告:不是不抢带你们南关的物产,而是天下都是我们的了,用不着了!
如今,我的微躯,站在隘口,被苍老的风吹着,真切意识到时间的诡异,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只有地球上的这个地址还没有变,虽然也是暂时的,但这是唯一可以确信的事物了。因为石头的“暂时”,要长过无数人的生命。一场场战争都过去了,未来也许还有战争,但我希望和东坡先生一样幸运,处在战争与战争之间的和平夹缝里。我不忍看文天祥的血泪,不想看伯颜的骄妄,只欣赏东坡先生的道风仙骨。只要能超越眼前的这一切,就能看到没有不变的中心与边缘。今日岭南无疑已成中心之一,五岭的山壑也被科技的发展轻松逾越,今天要是说句“曾见南迁几个回”,恐怕有点儿戏谑和玩笑的含义了,中国当代南迁的人数之多让世界都为之侧目。我便是其中的一员,过五岭迄今已经十五年。来岭南不再是流放,而是相反——寻梦。那么,东坡写梅岭的诗,今天还能打动我吗?我相信东坡就是东坡,他总有在千百年之后依然直击人心的本领。
这一次,东坡先生终于遇赦北回了。他接连被贬,已经跨海登岛,到了天涯海角的海南,怎么看都像是个拙劣而又狠心的玩笑。他收拾家当,离开这个已被他视为家园的岛屿,往北走,往回走,不急不缓,终于,又到了梅岭,不管心境还是思绪与以往全然不同。他又赋诗一首:“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我们看到的已经是一个成熟审慎的东坡,他也许是带着些许希望的欢悦的,但这欢悦已经被流放的生活化成了一种内心的笃定与超然。君虽然还没来,我却没有格外的焦急,我有的是旷达的耐心,哪怕青梅变成了黄梅,我却觉得那更美。只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一颗酸涩的青梅。北回之路,果然阻碍重重,几经辗转,无处容身,还得上书《乞常州居住表》,漫长等待后获准居住常州,一个多月后,东坡仙逝于另一个异乡。可以说,东坡先生到死也没能走出流亡的道路。但他的文化人格,已经成为古典中国的理想典范。
同行者都返回了,我一个人走下梅关的另一侧,坐在一处石台上,享受了一会儿天地间的孤独。附近只有一家卖山水豆腐的小店,走上前问了,却说没有豆腐,只有本山的土茶。要了一杯褐黄色的土茶,慢慢喝着,满口苦涩,心中竟然充满了“过尽行人君不来”的感慨。我没有在这里约过、错过什么人,但依然渴望遇见什么,也许遇见的就是这一番历史的感慨吧,归根结底,渴望遇见,这是生而为人的那一份固有的期盼之心。正是这份一无所用的期盼之心,让我们在道路上启程、停歇并最终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