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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焰火(散文)
更新时间:2018-01-11 作者:王威廉
西藏是一个生产灵感的圣地,无比坦荡的阳光仿佛能够穿透人的身体,因而身体那种密不透风的物质属性遭遇了挑战:精神性的冲动在阳光的指引下,迈过肉体的栅栏,与生辉的万物亲密无间地融合成一体。但是,怎样的灵感才是独属于自己生命的发现,而不是一时的冲动,甚或是草率的道听途说?要知道,这真的是一个被谈论过多却又难以触及的神秘之域。我第一次进藏,竟然一个字也没写下,我似乎对关于西藏的文字有种抗拒,除了因为缺乏深刻理解的自信,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敬畏。那次的西藏之行后,我的生活有了很多的变化,写作西藏的念头便被深埋在俗世的琐事之下,几乎不再想起。
五年后,再次进藏,还是选择火车,听着车厢内氧气的嘶嘶声,逾越巍峨的唐古拉山,心情与感受变得复杂。藏地会刷新你的记忆,那个你曾涉足的地方,竟是那么陌生。当然不会是因为健忘,而是因为它的神性,那些记忆中熟悉的景色在目光的注视下,忽然间就不再熟悉,同样是天、地、人、物,却焕发出一种无法命名的光芒,仿佛在这里有着不同于别地的物理结构。那些庙宇与集市,那些红与白的装饰,那些砖石、楼梯与回廊,即便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游客的展示品,但需要注意的是,它们并非历史的陈迹,而依旧活在时间的流逝中。一个在日常生活中虚无了历史感的现代人,在这里遭遇到的不仅仅是信与不信的挑战,而首先是如何理解生命的构成。究竟是时间、肉身,还是一种超越极限的想象力,构成了生命的形态与轨迹?
没有去过西藏的人,一定会质疑这样的说法,似乎这是故作神秘。西藏的名气太大了,多少文字与图片从那里流淌而出,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布达拉宫,而且大致清楚这座圣殿的面容,但奇妙的是,真正去过西藏的人在讲述西藏的时候,却是千差万别,仿佛他们去的根本不是同一个地方。我想起本雅明说到的那个关键词:“灵韵。”在传统的艺术作品里,蕴藏着独一无二的灵韵,那种灵韵准确地击中人心;而在机械复制时代,灵韵在大批量的资本生产下,枯萎到消亡了。实际上,不止艺术品如此,一个地方亦是如此,尤其像这个最接近高天的地方,它所蕴藏的灵韵更是难以复制的,或说,即便复制了,那些芜杂的信息也成了没有灵魂的干枯标本。
所以,这篇文章绝不敢妄言是写西藏的,色彩绚烂的表面,谁都看得见,但西藏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不可言说的。可以言说的只有自己,自己的心情与处境。在与云同行的日子里,最神奇的时刻某过于意识到自己置身西藏的瞬间。我不知道别人是否有这样傻傻的想法,我却一直不能摆脱。这座高原在我心中早已是涵义复杂、隐喻丰富的象征体,我始终对那里活着的和死去的一切怀有新奇,并对那里和其他地方做了本质性的区分。这是神栖身的最后之地,因而一切都要以新的目光去注视。我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更强健的声音,它在和我对话,我感到自己不再愚弱,至少有了不再愚弱的可能性。
我心底的声音是那么虔诚地对我说,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如果没有变异的话,便是显示出了时空流转的真谛。一切都在弯曲与折叠中返回自身。一个简单的细节:凡是有转经筒的地方,我都会去用力转动,拂过另一个人指尖的余温,看到金色转经筒上的吉祥字母在阳光下熠熠反光,那是轮回的一种强烈表达。轮回不是一种宿命,而是一种描述,一种阐释,一种感应,每个人都会遭遇自己的轮回。
我这次进藏住在拉萨诗院,便是一次小小的轮回。
因为写作,五年前与诗人、作家田勇相识,那是在广州的一家餐厅,他前一天才提着行李准备在广州工作,但仅仅两天后,他又提着行李准备离开广州。我和他的初次相见,便是一场为了再会的告别。席间问及离开的缘由,却不是因为具体的琐碎缘由,比如待遇,比如环境,等等,而是因为心灵的困境。在广州的这四十八个小时,他已经无法忍受都市的浮躁与喧嚣,他必须再次漂泊,去找寻自己的精神之道。五年后的这个夏季,我在拉萨滚烫的阳光下与他重逢。他经历了尼泊尔、印度、非洲等地的漫游后,终于选定拉萨作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一家拉萨诗院,一家位于八廓街的咖啡馆,是他生存的基础,也成为他和广阔世界的窗口;写诗,写小说,画油画,终于令他的存在接近了那个追寻中的大道。这个曾深度忧郁的人,现在的笑容如藏地的阳光一般,融化着远道而来的客心。我在他八廓街的咖啡馆里小坐,望向窗外,朝觐的人群不知疲倦地顺时针流动着,让我变得愈加恍惚起来,仿佛我是宇宙漩涡里甩出来的一粒水珠。
“只有呆在西藏我才心安,”这位虔诚的朋友一再对我说,“如果心情浮躁,去大昭寺门前磕几个长头就好了。”
“仓央嘉措说,磕长头,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你遇见谁了吗?”我说了句玩笑话。
“遇见了自己。”他很认真地对我说。
是的,在这里信仰不为求得什么,首先只是为了把自己放低,真正低到尘埃里。那些磕长头的藏族人,称得上英勇。他们手上戴着磨得铮亮的铁皮套,向天高举,合十冥想,再向前方义无反顾地腾空跃去,整个身体沿着大地滑行,像是一种紧贴地面的飞翔。对于信仰而言,没有比这更精准的身体语言了。当田勇习得这样的语言,他才终于摆脱了另一种语言的折磨,那种由经济、发展、建造、竞争、成功、虚荣等一系列结点构成的网状语言,在紧贴地面的飞翔中,被彻底遗忘了。没有了渔网的束缚,灵魂自然舒适熨帖。
西藏从不吝惜各种启示与馈赠,我在拉萨期间正好有新书出版,于是便在拉萨诗院做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发布会。我见识了拉萨的作家、艺术家们,他们既谈论唐卡,也谈论电影,当然,还有音乐,这儿,内陆的流行歌没有市场,只有心底自然倾泻的旋律。夜晚降临的时候,音箱里放出噶玛巴活佛的法音,人们陷入了凝神静思。我忽然感受到了那个在岁月中深埋的自我,那个基本上完整的自我,我不再逃避,不再遮掩,不再虚饰,不再舍弃,不再恐慌,只有耐心尚存,耐心地去生存,就像热爱艺术那样去热爱生活。也许,佛陀是让人找到自我,再去舍弃自我的。从来没有自我,何以理解慈悲与仁爱才是人存在的必需?那么,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兰波的那句诗:“我,是另一个人”,便有了新的领悟。恍然间,我觉得这一刻自己是置身在自己之外的。
当然,除了和谐的艺术氛围,也有思想的深层交流与碰撞。一直忘不了,在那天的发布会上,西藏大学的藏学教授罗尔丹突然站起来,当众问我:“你觉得藏文化的本质是什么?”这是个很大的问题,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有着康巴人孔武硬朗的面庞,穿着时尚,一个金边墨镜挂在西服的胸兜上。他的眼神里隐藏着一丝狡黠。我知道,无论我回答是什么,这个问题都是一把鱼钩,钓起的是他作为一个藏人的文化立场。即便会发生争执,我也对此满怀着期待。
“藏文化的本质,是宗教,或说信仰。”我说,“当然,还要补充一点,虽然信仰与生活水乳交融,但毕竟还有一部分日常生活是世俗的,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日常生活一样。这种日常生活也是藏文化的组成部分。”
看得出,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一条锦鲤就要腾跃而出。
“谢谢,你没有神秘化这里,我已经见识过太多猎奇和荒唐的想法了,”他笑了笑,问,“布达拉宫西边的帕玛日山上,有一座关帝庙,去过没有?”
我摇摇头,我甚至都没想过,西藏还有关帝庙。
“十八世纪末的时候,尼泊尔廓尔喀族出兵侵占后藏地区,乾隆派大将军福康安率师进军,和藏族军队一起打败了廓尔喀人,并夺回了扎什伦布寺所失的全部财物。为了纪念这场胜利,经乾隆和八世达赖喇嘛批准,摄政达擦丹白贡布于1792年主持修建了一座关帝庙,这就是拉萨帕玛日山关帝庙。”
“藏人去朝拜吗?”
“去,怎么不去,他们对关帝和对其他神灵一样的敬畏,一样的布施。关帝庙里边同时供奉着藏族人的口口相传的英雄,格萨尔王。
“一座庙能容两位神吗?”
“这就是最有意味的地方,”他大笑说,“在藏地,他们就是一位神。关帝先是由高僧活佛吸纳为藏传佛教的护法神,但在藏族民众心中,勇武的关帝形象,就是他们的格萨尔王。由此慢慢形成了‘格萨尔即关云长,格萨尔拉康即关帝庙’的神奇景观。在西藏还有好几座关帝庙,定日县的珠穆朗玛关帝庙,应该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关帝庙。”
见我陷入思考的样子,他意味深长地说:
“信仰,可以转化一切事物。”
后来,田勇告诉我,罗尔丹的父亲是一位活佛。这让我深感惊异,却又觉得理所当然。我想象着,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庭,他得到了怎样的成长,而在他心中,他所学到的现代知识,如何与他的宗教理念呆在一起?
无论如何,我老是记着那句话,逐渐觉得这句话也许正是洞察西藏的钥匙。生命在这极限之地生死疲劳,唯有信仰能将哭泣和劳作转化为欢笑与歌舞。转化,就是生生不息的生命过程。当然,这样的想法,也证明了我并没有完全融入其中,我总是想给出一种解释,一个答案,典型的现代人思维。我也试着从心灵的视角理解他们,但他们或许并不需要这样的理解,他们信仰关帝和格萨尔王,并不会去深究,即便在深究之后,也无法改变那份寄寓的情感。这就像是格萨尔王本就是一个口头史诗中塑造的英雄,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将人神化,和将神人化,一呼和一吸之间,将人和世界融为一体,有了生命。也让尘世和天堂有了道路。在我们的世俗社会,往往还会将人神化,即便不是具体的人,也会是某种与人相关的事物,比如权力、荣誉、财富……但是,因为根本上的信仰缺失,没有神了,自然不会再有对神的人化了。那是神话,是传说,甚至,是童话。天路已经断绝,人所神化着的自己,只是在神化自己的欲念。心灵怎么能不迷失呢?
在纳木错湖边,在羊卓雍错湖边,那种澄明的碧蓝,让我被宇宙所能造就出的无言大美所震慑。在巨大的卡若拉冰川前,我离开人群,向山的方向走了一段,当只有山和我的时候,我被那种荒凉掀翻在地,恐惧几乎让我颤栗。我体验到的这些神秘经验,无疑便是信仰文化脱胎而出的原初基石。我因此也愈加理解了那种匍匐在地的姿态。那千真万确与愚昧无关,而是出自情感的奔涌潮水,一种彻彻底底的敬畏与臣服。怀着这种心情,想起资本化的世俗生活,便觉得那繁荣倒是最大的有限。当人的欲念占据神格,人便只能屈居在一个幽黯、微末与耻辱的角落。人在宇宙洪荒中渺小得根本不值一提,人的伟大在于,当他的意识成为宇宙观照自身的意识之际。
这样的时刻,只能通过美来实现。羊卓雍错的湖水征服过多少人的心灵,想在那样的湖水里做一棵水草,并非是诗人才有的浪漫情思。你看到了美,是宇宙需要一双眼睛看见美。人的眼睛,多么独特的器官,但构成眼睛的物质元素,和构成宇宙的其他物质元素一样,并无独特。目光与世界的相遇,预示着宇宙的生命美学原则,一切事物都在尽力挣脱自身的有限性,都在朝向更开阔的去处,都在追寻一种更深刻的融入。这便是美,便是生命。——这样的道路尽头,谁能说不是神呢?
我前后两次置身藏地,时间都不算长,据说在一个地方至少要一百天才能进入它的灵魂,但我想,这早已不是个处处都有灵魂的时代了。有太多的地方被践踏得只剩下浮华的空壳,人们如鼹鼠一般,躲藏在混凝土的防御工事之下。而西藏,是一个没有防御、完全敞开的地方,也许,它唯一的防御就是它的高度,当逾越无人区的雪线,它全部的苦难与信仰便立刻展露在阳光之下。就连它的死亡,也展露在外,必须光明正大地衔接纳入大自然的规则。这种规则甚至包括了最小的细节,正如天葬时人被重新蜷曲成了在母体子宫内的婴儿形状,然后要让人的身体彻底从此一世界消失,从而完全地通过轮回的通道,进入下一次生命,下一个世界。死与生,了无痕迹地衔接在了一起。
这样的地方,即便只来一天,都会永恒地震撼你。那种震撼,和身体的高原反应同步进行,是一种心灵的高原反应。它们的本质也极为一致,都是因为匮乏。只不过对心灵而言,这是一种逆向反应,是触发了自我认识的机制,发现了麻木不仁的真实状态。就像是一个毁容的人第一次在镜子中看清了自己。这是一次契机,我感到蝴蝶的翅膀划过我的心脏,似乎要带我飞去什么地方。
飞向高处就一定有神灵吗?越过唐古拉山的高度,越过珠穆朗玛峰的高度,我们发射卫星,我们登月,我们还在火星上发现了液态水,这些探测与天堂的道路有关系吗?我们还能找到通往天堂的阶梯吗?
我不由想起雅鲁藏布江一侧的山岩上,在水葬的地方,画满了白色的梯子。艺术家蔡国强有一个令人震撼的作品:他用焰火在天空中燃烧成了一架长达五百米的“天梯”,但在西藏,这样的天梯在每个信仰者的心中,他们从高原难以描述的大美之中,采集着看不见的焰火,然后一直向着神灵的高度燃烧;在生命终结之后,他们依然不想放弃,他们乘坐着苍鹰的肚腹继续逼近那个无限的高度。
地球上最高的地方,却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加渴望着无限的高度。我苦苦琢磨着这个不乏幽默的问题。想清楚这点,不仅仅在于理解了西藏,更在于清晰地照亮了我们自身——这群无家可归、不可终日的当代人。
20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