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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艳梅:向内寻求自我明证的力量和光
——王威廉小说论
更新时间:2018-01-10 来源:广东作家网
在80年代出生作家中,王威廉的小说写作显得与众不同,他没有青春写作的情感泛滥,也没有后青春叙事的犬儒主义,欲望和虚无,都离他很远。当然,年代并不能涵盖、覆盖或者取代断片的历史,作为抒情和叙事的指南,在年代的共名之下,抽象为历史的某种标记,往往遮蔽了个体的内在差异,以及话语的乱象丛生。作为具象生活的对立面,哲学思索依旧可以不断凝视苍白的生命本体,这种凝视使文字获得理性世界的力量,使抽象的尊严落实到苦难形态之上。阅读王威廉小说,不难发现,他笔下的生活立体饱满,不囿于写实,广阔的社会视角,独特的存在哲思,不断尝试突破的艺术探索,令其与大部分80年代出生作家明显区分出来。他有自觉的艺术追求,包括对生活的敏行慎思,对文字的细腻感觉,对小说创作的认知和理解,成熟真挚,朴素练达,切近而又深远。在这个极端媚俗的年代,在世俗化不断加深的文化背景下,他的探索和思考,他的小说里呈现出来的美学和思想追求,对当代小说写作具有非常可贵的价值。
关于存在的哲学思考究竟有多远
中国现代主义小说的创作和发展,有着独立的轨迹和脉络,并且影响深远。较之乡土文学传统注重外在生存环境揭示,现代派小说形成了倾向于向内探究人心人性的自身传统。1990年代以来,先锋写作声浪消歇,现代主义不断变形,依然坚持纯正艺术探索的写作者少之愈少。王威廉小说以现代主义叙事关注、表现现实生活,题材本身寻常,却常能于叙事中见异峰奇崛,峡谷幽深。《铁皮小屋》《禁地》《孤独的寒潮》《全世界受苦的人》《来我童年旅行的舅舅》《我的世界连通器》《倒立生活》《暗中发光的身体》《没有指纹的人》《内脸》《听盐生长的声音》等,从小说题目就可以见出他的艺术兴趣。王威廉写人的处境,是向内打开的姿态。有论者言及,他的写作是社会小说,这么说也不错,较之青春写作来说,他的视野更开阔,社会文化立场来得更鲜明;不过,与其他社会现实主义不同,他的关注点在人的生存困境,这种囚徒困境,根源的是现实,指向的是终极,是面对存在的哲学思考,是在孤独的绝境中,寻找那扇唯一能够打开的门。
王威廉关于存在和生死的思考并不偏执,却有着独到的深刻。《老虎,老虎》是一篇自杀主题小说。老虎远走京城,并没有传来志得意满的消息,五次自杀未遂,让这个悲情人物身上有了某种喜剧色彩。走向死亡,然后被迫开始,再次死亡,再次走上无意义的人生,就像诸神对西西弗斯的惩罚。自杀,意味着个体的人内心深处对世界的疏离和质疑,如小说中所言“怀着一颗受伤的心,挣扎在人世的困境当中。”多数人即使意识到自己早已麻木,对生活丧失了主动,也不会改变依赖程序和惯性支配我们重复经过的日子。这个厌世者面对世界,依然侃侃而谈,人生大体如此,表面上我们活得游刃有余,内心里却往往如履薄冰。自杀的人,在哲学意义上有两种,一种是深陷绝望的人,一种是追求纯粹的人。绝望的人是被动的自我放弃,纯粹的人是主动拒绝这个世界。雅斯贝尔斯在《哲学》一书中谈到:自杀的无条件性起源保留着孤独者非交往性秘密。也就是说,自杀是出于自杀者的孤独。孤独者的自杀把对死亡的主观感受客观化了。正如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开篇写道: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小说并没有正面去表现老虎的生活世界,也没有直陈其自杀的理由,只是为我们描绘了一个自杀者的剪影。追求完美的人,通常都太过敏感,不仅自我怀疑,而且怀疑世界,一生都在反复追问活着的意义和目标,物质世界的压迫和精神世界的折磨,在小说未尽之意中,提示每个人都应该直面这一切。《听盐生长的声音》则是从一望无际的孤独和死亡写起。《暗中发光的身体》也写到了死亡阴影的笼罩,这种笼罩足以将正常人拖入黑暗的疯狂。《听盐生长的声音》中醉酒的老赵掉进盐湖死了。主人公守着盐湖像一片死海浩瀚明亮,小汀置身煤窑面对无边黑暗涂抹各种色彩;金静的美丽中暗含着死亡的忧伤,任一颗心沉入深渊亡命天涯。主人公夫妇曾经彼此温暖,终究被旷古的荒凉打败,然后彼此为敌。老赵之死,让“我”内心背上沉重的负罪感,醉酒,直至酗酒。金静最终远走尼泊尔,在大自然和佛塔前忏悔。小说至此看出本意,无论被困、出走还是皈依,内里还是一个救赎的故事。怎样获得救赎?依靠艺术,写歌词,画画?还是依靠麻木,酗酒,哭泣?最终虚空的朝向更空灵,世俗的回归更世俗。小说充满自我分裂、背离和逃避:“有时想想这样也很恐怖,好像自己的体内还有另外一个人,自己只是代替那个人活着,当这个自己丧失意识的时候,另外一个人就出来掌控生命了。”“在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内部早已是断壁残垣了。”作者对那种分裂感有着切肤之痛,以微忧的笔触,揭示出人的存在固有的忧伤。喧闹与寂静,黑暗和雪亮,都是一种围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人。”这种自我分裂和双重人格,追问“实在的我”与“抽象的我”,哪一个更接近人的本性和生命的本质。《第二人》从绑架写起,小镇和童年,记忆和现实,交叉映现,就像那个特定的空间——电影院,即使已经丧失其公共视域的功能,依旧可以放映时代的荒诞剧和人间悲喜剧。有着一张正常脸,沦为生活的失意者;有着一张鬼脸,却成为时代的主宰。大山是上帝的弃儿,是金钱时代的暴君,是打开这个时代潘多拉魔盒的那只黑手。小说有对童年的回溯,有对底层现状的描述,有对金钱社会的放大,揭示出残酷的生活真相。所有人都带着面具生活,只是不自知,或有意隐藏,面具背后是加倍的丑陋。作者笔墨真实,冷峻,犀利,勾勒出混乱时代的恶之花。丑恶、权力、孤独、黑暗交织的大背景下,那个记忆中的“天堂电影院”温暖的抚慰,切换成现实中残忍的毁容。二十年,物是人非,人生一直悬在半空,青马镇变成一座死城,童年往事早已化作一地灰烬。小说写出了现实的残酷和心灵的诗意,血淋漓的现实和温情脉脉的回忆,融成了灰色背景,呈现出丰富深广的叙事魅力。
反抗生活有两种姿态,一种是鲁迅的“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一种是疏离和摒弃,向内寻求自我明证的力量和光。《信男》中的主人公选择了后一种。因为拒绝日常生活的蝇营狗苟,选择幽暗岑寂的仓库作为自己的存身之所与世隔绝。出版社的仓库,堆积着大量的人文书籍。这个内心苍老的年轻主人公,置身于封闭的思想空间和精神王国,以写信的方式与外在世界建立起关联,而他的书信并没有人能真正读得懂,无论在他的前妻还是他的领导眼里,他都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惟一能与他交流对话的是领导的女儿,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个美丽聪慧的女孩在正常人眼里却是个疯子。我们应该如何触摸自己的灵魂?主人公在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感受思想和灵魂的光亮,那个写诗的自闭女孩,就像他穿越时空的女儿,拥有同样高贵的灵魂,成为他现世救赎的桥梁。小说隐含着对这个产业化时代的质疑,以及对一些人生本元问题的深思。《他杀死了鸽子》也写到了一种存在的反抗。与自己对抗,与死神和时间对抗,与记忆和冷漠对抗,一只鸽子的闯入,拉开了一个人封闭的生活之窗,医院的病房,单身老人的客厅,记忆里的温暖,细碎的现实之中,慢慢浸出精神的血液。鸽子,是死神的象征?还是天使的象征?死亡的灰烬覆盖了庸常生活,冷漠的病友,毫无意义的昏睡,被肢解的鸽子,隐藏着欺骗的感情,那些曾经的飞翔渴望,更像是对生活的自投罗网,人生就是被生活围捕的过程。“生存不但体现在实在中,而且体现在死亡中,准确地说,体现在对死亡的感受中,即对终结的忍受中。”[ 鲁路:《自由与超越——雅斯贝尔斯对生存的阐明》。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版,第82页。]小说以一个垂暮之人的噩梦和现实为活动的影像,思索关于存在的那种看不见的力量。死神在头顶盘旋,洁白的鸽子和黑色的死亡形成一种强大的审美张力。
孤独是一种社会现象,孤独一向都是对于异在,异己的存在的相关性意识。最痛苦的孤独是身处社会时的孤独。克尔凯郭尔说:你怎样信仰,你就怎样生活。[ 【德】朋霍费尔:《作门徒的代价》,安希孟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哲学命题。小说负责表现世界,揭示生活,不负责阐释。超验的世界是否存在?小说以虚构的方式无限地迫近世界的核心,把存于世界万物之中的碎片重新引入到人类感知体系,这些碎片还原了世界和生活原有的深度。作为人心的叩问者,王威廉以存在主义的突破,探究寻常百姓的多面人生,在精神历险中触碰存在的高墙,反抗生命被禁闭的压抑。老虎自杀,被毁掉的脸,被杀死的鸽子,没有指纹的人生逃亡,盐湖和煤窑的对比,黑暗和光明达到一定程度就是同样不能承受的绝境,每个人都面临绝境,每个人都需要自我拯救。
活着的尊严是不是一种虚构的真实
雷蒙德·卡佛说,“文学能够让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 【美】雷蒙德·卡佛:《大教堂·卡佛自话》,肖铁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38页。]王威廉小说也写活着,写现实生存遇到的各种问题,找不到工作,没有房子,为生计奔波,忍受各种压力,社会的阴影,折磨和践踏,追问活着的尊严。“生存比写小说和写诗要难对付得多”,卡佛曾引用了亨利·米勒写《北回归线》时的状态,在借来的房间里写作。不论写小说或读小说,追求的就是那么一点持久而可能永恒的东西,那么一点会发出火光的东西不管多么黯淡,总是一点持续而稳定的光芒。因为“他不给我们丝毫自怜的机会”。卡佛小说之所以得到很多人的认同,就是因为他的作品让我们在令人战栗的沉默中照见自己的苍白与匮乏。写作者往往意识到并试图抵抗那些时刻在削弱我们的东西,以变形的方式,呈现病态社会,把世界和意识的幽暗挤压出来,以期获得内在的澄明。
社会分化是1990年代以来最重要的时代症候,首先是体制内外的分化,学术与思想的分化,精英意识与世俗情怀的分化,而贫富分化成为新世纪中国社会危机最尖锐的表现形式。《第二人》为我们展示了邪恶与金钱主宰的社会,一个典型的恶托邦。有钱人住豪宅,开飞机,仆从如云,三妻四妾。普通人过着灰暗的生活,那些看不见的挣扎里充满了人生的耻辱感、挫折感和失败感。类似《一九八四》,在残缺、邪恶和欲望构成的小型王国里,充斥着苍白的心灵,虚弱的精神,孤独的灵魂。无论成功者失败者,都没有真正的尊严可言。作者反思权力与邪恶相伴生,是社会乱象的根源,以寓言化的方式揭穿权力者的画皮,揭开这个时代温文尔雅的面具背后藏着的冷漠和残酷无情。小说没有简单的善恶强弱对比,作家的公寓,电影院和别墅,构成了社会的整体。简陋的公寓是普通人的生存状态,电影院是童年时代的精神记忆,是大众文化的公共空间,如今成为上演罪恶的舞台,别墅是这个时代金钱价值观的具体体现,深刻地写出了这个时代的病态。《非法入住》也是从病态社会和病态人生入手,似乎有更明确的底层关怀的表意,内里探究的还是人的多重处境。一家六口人住在9平米的狭窄空间里,从来没有好好睡过。对“我”的入侵是那样理直气壮。小说渲染了底层的贫穷和艰辛,渲染了他们的身心病态,患有严重的肺结核,肮脏,恶心,心灵的病态,掺杂着残忍的暴力。其实是弱者之间的互相凌辱,这个无爱的社会,正如鲁迅所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肺结核一家入侵他的房间,他入侵那个女人的身体,借以报复。邻人们就这样彼此仇视,践踏,侮辱,满脸吐痰,濒临崩溃状态。而且这种无赖的性格居然会传染,或许每个人内心都有,是恶激发了内心的恶念。小说如果写报警解决,或者搬离出租屋,都没有这个结尾来得有力。“我”毫无愧疚和羞耻感地入侵了新搬来的另一个女人的空间。鲁迅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这一国民性至今丝毫未变。小说细节真实到让人身心难受,对人性的把握纤毫毕至。《没有指纹的人》表层意旨是对技术化时代的反思,深层追问是人的自我认知和社会认同的缺陷。小说从一个人的残缺写起,以单个人的残缺映照社会整体的病态。主人公自陈是一个难以索解的自闭症患者,抑或偏执狂。多数人如晓虹一样,对人生困境无能为力,尽管内心压抑,却从未付诸行动去反抗,永远都是活在秩序和成规中的人。而在老丁看来:“在这种单位没有个一官半职简直活得毫无人格!”那种痛苦并非明确的异化,每个人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是变成了野鸭,还是甲虫,而只是一种虚空,无限的失重状态。小说试图揭示这个世界的本质:“现代社会就是监控无所不在甚至变得歇斯底里的牢狱。不止像我这样没有指纹的人是囚犯,你们这些有指纹的人更是囚犯!当所有的人都被关进监狱的时候,监狱外边便成了更加孤独的监狱。”“你的敌人埋伏在身边的每一个角落里,任你再强大,却无法与他们斗争,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和你过招,他们只是背对着你,把你排除在外……”这是真切而又残忍的现实,也是抽象出来的哲学思考,一方面是存在主义的他人地狱,一面是鲁迅所说的无物之阵。每个人既是西西弗斯,命定的方式,又是堂吉诃德,不断的反抗。小说以一个特殊的人,揭示这种痛苦,这个人不是疾病的隐喻,而是另类的存在,是没有被上帝打上标记的那个逃出来报信的人。
《秀琴》和《大姨》写的是西凤村女人的故事。现实关怀里,仍然隐约着心理分析倾向。秀琴和宝魁的爱情很感人,二人的遭遇让人心痛而且愤怒,这个冷血的时代强大到无力反抗,悲剧成为底层的现实处境展览。秀琴的守候、追问和佯装疯狂的背后,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弱者的唯一反抗。在这个时代,有多少人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有多少人可以避免意外的死亡。全面的社会危机,不仅仅体现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还有最细微的日常生活和人的心理情感的异化,秀琴背负苦难中的自我变形,以疯子的形象示人,活在想象的世界,是拒绝、抗议被这个疯狂的时代同化。小说充满了巨大的反讽力量。王祥夫说:这篇小说写得很好,被温情包裹的残酷让人感动。跨度也好,有很好的景深。这个评价可谓简洁精当。《大姨》要更生活化,更细碎。家长里短,与儿媳的战斗,对女儿和儿子的失望,和邻居的纠纷,盖房子,看孩子,总想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却不得不睡在儿子的床下,不得不向邻居让步,不得不忍受病痛的折磨,直到在痛苦中告别人世。对于这个一辈子要强的人来说,人生处处都是雷区。作者一直在拷问:人,到底应该怎样活着?这个社会,怎样才能让人有尊严地活着?
这几篇小说主人公大都是生活的受害者,也都是生活的负罪者,作者的立场并非简单的社会批判和同情悲悯,这些弱者人性里的多重性,是他落笔最多之处。而那些成功的政客和商人,同样没有凭借权力和金钱获得自我认同。老丁只能依靠物质填充空虚的人生,支撑生命的感觉随时会坍塌,陷入绝望;美丽的金静,其实是个普通女孩,杀人犯只不过是给她的一个现实困境,真正的问题是她爱不上别人,也不爱自己。生活以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方式惩罚每一个生命,个体间相互惩罚,世界就像那个拥挤的9平米,生活着一群可怜到近乎无赖的人,内心的黑暗随时可能倾巢而出。王威廉为我们提供的是可能与不可能的生活,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这位人类学学者,对人类存在有着理性的眼光和恒久的热忱。他以文字的方式,试图与生活一道,寻找克服精神缺陷的方向,找回活着的尊严。
艺术上的神秘小径究竟通往何处
王威廉小说有着独特的审美张力(表达),独特的人生思考(体验),独特的艺术视角(立场)。生活是无岸之河,文学是涉渡之舟。徐则臣说自己喜欢的小说趣味是形式上古典,意蕴上趋向现代。王威廉的小说在形式和意蕴上都趋向现代,作为70年代和80年代出生的两位作家,艺术上的不同追求,给了我们对小说发展的美好期待。王德威评价黄锦树和张大春,说这两个人都是右手写小说,左手写小说批评的能手。黄锦树认为,小说并没有独立在哲学问题之外,还是必须包含在人的基本认识论问题之下。[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80页。]王威廉的小说如是,批评也见功力,看得出其艺术探索的自觉。信仰、思想和语言,作为艺术表达的三个层面,缺一不可,开阔的视野,思考的深入,独立的审美,可以最大限度避免同质化表达。
王威廉小说充满了象征和隐喻。他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是正面的,或者说较之一些现实主义之作,更多了一种直面的勇气,表达上则绕道而行。如果文学是世界之镜,他选择了各种让世界变形的镜子,在放大和浓缩的影像之间往复,以极大的耐心和哲学眼光成为世界的探索者。其中几篇小说是以身体的残缺或者疾病隐喻精神的残缺,以身体的困境,暗示精神的困境,如没有指纹(《没有指纹的人》),毁容(《第二人》),失去表情(《内脸》),肺炎患者(《非法入住》和《他杀死了鸽子》),疯癫(《信男》《暗中发光的身体》),癌症(《大姨》)。他不仅隐喻人性,也隐喻非人性,思想的重是实存层面的直观,表达的轻是艺术层面的虚构,二者结合,尤以超现实主义的现实性,构成他带有哲理和写实双重色彩的小说世界。
有论者认为,王威廉小说是以实写虚,也有认为是以虚写实。这里面的虚实有的是从思想意蕴出发,有的以叙事策略为标准。整体上看,其创作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情怀,鲜明的现代主义色彩。一些篇章不乏荒诞意味,这种荒诞是现实世界的变形,是以变形的方式去最大限度接近世界和生活的真相。《没有指纹的人》中,老丁被双规,主人公意外地成为同案犯,被隔离在故乡之外,隔离在妻子之外,被整个世界驱逐,这个看起来荒诞的巧合,又有着生活的严谨逻辑。《非法入住》中入侵者的理直气壮,暴力入侵的延伸扩散,同样不乏荒诞色彩。同样现实性很强的《秀琴》,也有荒诞的一面。《第二人》中,带着面具的世界是实写,每个人都隐藏在面具背后是虚写,天使的心灵交给了魔鬼,与魔鬼签订条约,成了人生的噩梦,天堂电影院成了人间地狱,心灵的乌托邦成了现实恶托邦。这种虚实、善恶对照,很真实,也很残忍,充满神秘的宿命感。大山说,“你提到‘内脸’这个概念实在太有意思了,我有时也在想,我的内脸就是一张鬼脸,只不过是一把火揭开了真相,唉,我只是个倒霉蛋罢了,我知道很多人的内脸比我的鬼脸还要丑陋。”小说要表达的还是探究人的处境。是从实处写起,进入抽象的理念世界。“因为你会分享我的孤独,那样,我就可以从濒死的孤独中活过来了。”即使这样一个邪恶的人,他也同样面对精神危机,回头看,他所做的这一切,不仅仅是获得征服和暴力的快感,还有克服被世界抛掷出去的危机感和孤独感。徐则臣在谈到黑塞的写作时说,很少有作家有能力像黑塞这般深入我们的精神困境,因为很少有作家有能力面临黑塞那样多的精神问题。理想主义找不到与内心相对应的世界,只好与真实的世界为敌。由此,就能理解为什么内心、精神、信仰、意义等宏大抽象的命题充满了黑塞的文学,甚至很多小说本身就是破解一次精神危机的产物。黑塞想做的其实是正是内心寻找灵魂的出路,小说不过是用来展示他寻找的历程;他怀抱如此巨大的激情和精神焦虑,小说因而趋向诗化和哲学化。[ 徐则臣:《把大师挂在嘴上》。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8-9页。]这段话似乎也可以用来理解王威廉的小说倾向,他的小说哲理化来源于他对人世的审视和透视。他不仅在呈现世界,并且在努力阐释、澄明这个世界。
互文性可以理解为作品之间的对话,古人、今人与来者的对话,他不是远离人间烟火的一张强权之网或纯语言七宝楼台,反之,他建基于具体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上,因此既有历史的维度,又不乏作者个人的主体特色。[ 陆建德:《高悬的画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53页。]《第二人》和《内脸》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互文小说,二者均以脸为主线。《内脸》中的两个女性的对照,在这里变成大山小山兄弟的对照,变成贫/富、善/恶、理性/疯狂两个世界的对照。《内脸》女领导在重重面具下生活,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表情,而虞芩内心丰富,却因为疾病无法在脸上呈现。这个没有表情的人,和那个重重面具包裹的人,就是我们人生的两面,我们内心渴望真诚,却缺少以真面目示人的勇气。这种对照,是这个时代的寓言。还有《他杀死了鸽子》和弗雷泽的《金枝》。作为现代最杰出的文化大师之一,弗雷泽在人类学、宗教学、民俗学等诸多领域建树卓著。《金枝》是阐述巫术和宗教起源的权威之作,弗雷泽也被公认为“图腾文化的奠基人”。小说主人公对《金枝》从迷恋到抛弃,回归本能生活,是对宗教信仰的放逐;杀死鸽子,意味着对一种精神图腾的告别。小说还反复提到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与人物内心情绪形成呼应,那种宗教般的情感,对照人物的生死观,生命无所谓延续,死亡是一种阻断,暗示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冲突与分裂。
王威廉小说叙述视角多样。有第一人称的《第二人》《听盐生长的声音》《老虎!老虎!》《没有指纹的人》,也有第三人称的《他杀死了鸽子》,其中引起关注的《非法入住》、《内脸》采用的是第二人称叙述。第一人称叙事的小说中,“我”的叙事功能也不相同,有的只是叙事人,有些是小说的主人公。叙事视角的调整转换,赋予小说逐渐明晰的可能性和无限性,提供了更多进入叙事领域的交叉小径。还想说说王威廉的小说语言。说到底,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仅以一种修辞为例,王威廉很擅长捕捉灵动的语言。“类似被河蚌好不容易包裹成珍珠的沙粒现了原形。”“现在却像蒲公英一样,飞得到处都是。”“像是斑马的内腔被狮子的爪子给掏了一把。”“后跟的铁掌轮番敲打着水泥地面,噼里啪啦,像是一间活动的铁匠铺子。”“胸间像放了一块满是棱角的岩石。”语言在小说中,是形式,也是思想。读着这些声形并茂的文字,是最好的艺术享受。
总之,反抗心灵绝望,抵抗精神危机,返身回望尘世,坚守热诚的现实关怀和神圣的精神之地,应该是王威廉写作的基本立场。王威廉自己说,他努力在温暖中写出悲凉,或者在悲凉中写出温暖。那些外在世界的惘惘的威胁始终都在,如临深渊。在最黑暗处发光的神迹里,有感时知命的旅痕,以文学为救赎,经历时代的历练,叙事重点还是在反观自证。他的艺术探索有些孤高,但是艺术情怀始终贴近大地,有着丰富而坚硬的思想质地。他的先锋意识,首先不是体现在小说结构和叙事艺术上,而是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对于这种困境的摸索和呈现,他走的很远,能从纷沓至来的头绪中清晰地理出层次。王威廉反思这个被科技、物质和欲望包裹、扭曲、变形的世界,他的小说有种略带悲观主义的哲学气息,而正是在这种悲剧意识里,蕴含着存在的勇气。克尔凯郭尔说,“人活着不是为了拖动锁链,而是为了张开双翼。”[ 【丹麦】日兰.克尔凯郭尔:《恐惧与颤栗》。一谌译。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王威廉的小说写作,也是如此吧。
作者简介:张艳梅(1971--),女,吉林长春人。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现为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带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