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标题

内容

首页 > 自定义类别 > 作家介绍:林渊液 > 选读

暗夜里的物质生活(散文)

更新时间:2018-01-09 作者:林渊液

我是一个偏于保守的键客,浏览的激情是永远的,而贡献资讯需要心血来潮,因此,博客门前经常野草菁菁。而暗夜里,我喜欢淘宝,在物我对话中忘情,情不自已了,且把银子抛掷出去,把心爱的物儿感召回来。

浏览器打开之后,屏幕上顿时杂乱起来,有如繁星满天。但这些热闹与我无关,甚至可以这么说,我对这些凌乱而恶俗的东西,充满了嫌恶。这是一个网上C2C商城。这个首页的设计只是商业而务实的套路,毫无美感可言。但我离不开它,这个窗口就是纳尼亚王国的魔衣橱,我的暗夜之旅必将从这个窗口进入。从这时开始,冥思远了,倾轧远了,忧伤远了,孤独远了,破碎的幻境远了,雷电的闪光远了,锐利的鸣叫远了……

我在搜索栏里键下的第一个词是:紫。

不可预知的商品出来了,那是抽绳卫衣、超级润滑安全套、肚皮舞腰链、薰衣草手链、卡通条纹包、情趣内衣、水晶叶子、环保瑜伽垫、鱼嘴高跟鞋、钉珠皮草、许愿孔明灯……

我有些发晕。这堆信息臃肿而杂沓,各色人等混迹其中,像哪朝哪代一个失管的二等妓院。不管是对比联想还是关系联想,这都不是一个纯净的地方。作为写作者,想象力给我插上的翅膀有时候可以平稳飞翔,有时候成为我的负累。

我必须继续往前走。

我在分类栏里选择了又一个词:女装。

这个限定有了纯粹的女性角度,也开始让人想入非非。深的紫、浅的紫,或妖艳或朦胧或性感或高贵,都如花绽放。模特、灯光、衣裳的质地……视角的冲击带着极大的蛊惑,似乎每一件都美妙绝伦,似乎每一件都应该收归囊底。且慢——我这人其实非常挑剔。既然挑剔,就必须有自知之明。不要涤纶不要锦纶不要奥纶不要纱纶不要醋纤不要莱卡不要混纺,甚至,自然纤维料子的丝绸、缎子也不穿,活活的布衣主义者一个。我独爱的是棉贴着肌肤的感觉。那神采既飞扬又内敛,那体贴既遂心又自然,那智慧只融解在温婉里,一切都恰到好处。棉是一个让人爱得心里微疼的女子,拥在怀里,爱棉的那个人和棉便可以一起舒心地入梦。不管是砂洗、烧花、水洗、绞皱还是竹节,棉的这些小女子花样我都接受。

搜索栏里我又键入了一个词:棉。

不对。

这个挑剔的人,裙子不长到双踝不穿哦。

我接着键入了最后一个词:长裙。

这是一个让人窒息的时刻。几十个紫色的纯棉长裙,像华容道上埋伏着的蜀军,刹那之间,刷刷刷地列队奔突出来。

我被降伏。这个世界的固有秩序被推翻。

那数以亿万计的信息,在往常的所有日子,不管我工作、读书、对儿子露出凶相,还是看电影、听戏、接听一个无聊电话,这些时候,它们通通都貌似与我毫无关联。可是,在我键入这一系列关键词,在我完成搜索行为之后,这个世界已经因为我个人的标准而进行了重组。那枯坐着静候着的信息们,竟然都朝着我的方向归附过来,带着仰望的姿势,我像一只狮在辽阔的稀树草原上君临天下。

在以往,我需要怎么样才能买到一条喜欢的裙子?

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逛街。逛街是日常生活里的朴素逻辑,自发的,不成系统的。我用脚步和耐心和兴趣和欲望一起来逛街。每一间商铺我都像蜜蜂跳着的“8”字舞一样穿梭一遍,然后出来。一个夜晚不断地重复劳作,一个夜晚不断地启动希望,然后收获失望。是的,我正是如此。这也是我少年时候,心思直愣愣地敞向远方的一个缘故吧。我对身边的街道失去了信心,只觉得,更好的东西在远方,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等待着遇见,而我普通的脚步根本不可能到达。

我几次三番举起了衣剪和针线,裁剪和修改衣裳。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或许,这个世界对我的幼稚认知也已忍无可忍。我现在才明白,它虽然默不作声,但暗地里已经开始了降伏我的计划。我相信,此计划正是从这种叫做“搜索”的武器开始的。它有着铁的品格,匕首,或者剑,或者刀,把它熔铸而成的是这个世界上浩如烟海的信息量,以及簇拥和制造着这些信息的蚂蚁一样的人群。每一条信息,都是一颗谦卑的人心。成千上万的谦卑聚集在一起,便成了所向披靡的冲击力。

这个世界业已改变,在我还没有深入地思考好我与它的关系之前,且来消受我的搜索成果。

一连串的搜索词之后,终于还是需要我自己的眼光来核对个人的缘分。

有一条紫色的纯棉长裙子把我秒杀了。它的名字叫做狐狸的窗户。

狐狸的窗户裙体是深紫的镂空棉布,宽腰拼的是一片挺括的同色系麻布,黑地,粉紫、浅紫的牡丹花,前开襟,一排深紫的小纽扣。

大爱无边的一条裙子。大气,柔媚,神秘,灵性,淡淡的凝眉,深沉的爱……

狐狸的窗户是我起的名字,这个名字源自日本女作家安房直子的一个短篇幻想小说。一个猎人山上迷路,意外地发现一片蓝色桔梗花的花田。白色小狐狸变成一个印染店的店员,猎人不染衣物,店员说,那染手指头吧。染手指头是了不起的事情呢。店员把自己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出来,果真染得蓝蓝的。他把染蓝的四根手指头搭在一起,成为一个菱形的窗户。透过这个窗户,猎人看到了一只美丽白狐狸妈妈,轻轻地竖着尾巴。店员承认:这是我妈妈。每到秋天,小狐狸都特别想念自己的妈妈,他把很多的桔梗花堆在一起,染出这样的一个窗户,只为了多看妈妈几眼。猎人放下枪,请小狐狸把自己的手指也染成了窗户。透过这个窗户,他看到的是以前喜欢过的一个女孩子,还有妈妈、妹妹,以及他们遭火祸的那个家,当然,这一切现在都已不在。猎人把自己的枪留下,当作报酬。走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无意识地洗了手,这是很多人的习惯。结果,他的染色窗户没有了。他再也找不到桔梗花田,再也找不到小狐狸的印染店……

这是一条原创设计的裙子。与品牌无关。价格却高得惊人。我且买了。我知道,如果放弃,我会后悔。

从狐狸的窗户开始,我又进入了另一扇世界。

狐狸的窗户这条裙子,设计师叫鱼。鱼设计的衣裳,我们叫做鱼衣。

我喜欢上了鱼衣。就像喜欢上一个人一样。每天上网偷窥一会儿,有着一种隐秘的欢喜和惊疑,形同偷情。

我相信,一件好的衣裳是有着属于她的思想和语言的。我在鱼衣里寻找那些心灵投合的衣裙,阅读,也与设计师默默对谈。一开始或许只是一个单纯的消费者,只因为进入了产品制作者的精神腹地,消费的外层衣裳被剥解了。

鱼衣其实设计得很简单,但穿上了、穿久了就会知道那简单里还有蕴含。更何况,鱼衣的设计非常人性化,插兜、抽绳等等细节,几乎都没有让穿衣人为难过。而且,我知道,鱼对自己的创作非常挑剔,有些衣服,作为搭配服饰在鱼店里瞥见了,却久久不见单独登陆。忍不住去问鱼店,回说,鱼不满意。

有一条叫做“黑白道”的鱼裙。亚麻的白地,黑色立绒压花,图案是花团锦簇的,但黑白线条把富贵气冲淡了,只觉得每一笔都充满张力,整幅裙看起来有如一张线描画。黑白之道,黑与白正是在对恃中各自成熟、相互消长,中国传统哲学的味道也因此现出端倪。最堪称道是裙裾滚着的一圈黑色亚麻小褶皱,不是明镶的,只压在裙下。第一眼看的时候,很平常。第二眼看的时候,依然很平常,却动了再看一眼的心思。这第三眼,却不只是看了,顺手就把裙裾的整个镶边翻过来,黑色的波浪顿时在眼前翻滚起来……这美,这哲味,只生长在穿衣人心里,只生长在那些懂得的人心里。

这数年,喜欢上了一个群体,那是图画书创作者。在那些优秀的经典的图画书里凸现的,是一个个理想主义者。像美国的罗伯特·麦克克洛茨基,1942年图画书《让路给小鸭子》获得凯迪克奖金奖时他还是一个小伙子,可他一生只创作过八本图画书。他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这样,所有的艺术和细节他都会做到极致,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只要是有人去看便会看到。

或许是看图画书看出来的毛病,一条好的裙子,我也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去看的。裙子已在那里,看出多少那是穿衣人的修为。

鱼生活在离我们很遥远的城市,但她的网店天天都在眼前晃着。

我其实很少与鱼打照面,更少直面谈心。有一次,还因为鱼店管理疏虞,我的裙子腰围数次货不对板,性急之下,写下了很雷人的大篇留言怒其不争,把鱼惊动出水面来把事体摆平。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鱼店的感情。

读鱼店,那也是个人的修为。

哪一年的炎夏,逛鱼店发现了新货,其中的一件吊带背心是拼接的,名字叫做“活色生香”。上面小部分是真丝织锦缎,红地,杏色花、蓝色花开得满满的,还镶着金色的叶子。下面部分是黑色的亚麻。很典型的闷骚衣。两块布料都很厚,鱼在衣裳的说明里加了这么一句:春秋穿罩衣之内会有点睛之感。看到这句,心里一震。那正是鸟不敢飞,鱼不敢游的酷热暑天,居然有人在做春秋的衣裳。我不知道谁会来买。

那段日子,我在创作上正好碰到了疑虑。关于一件文学作品,谁会来“买”的问题。对于一个严肃的写作者来说,作品完成之后,为其寻找一个好的归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有些东西在当下是被禁止的,不能违忤的。这种禁锢,或许是伦理道德,或许是地方保护,或许是社交规避,大抵是意识形态的范畴。我们也许尚没有足够的自由心态来公开,别人或许也没有足够的自由心态来接受,包括编辑、出版人和读者,所以,发表、出版,甚至只是贴在网络上,都成为一种奢侈。可是,五年之后,十年之后,甚至更长的岁月之后,这一切外在或内在的僵绳是否会默然解除呢?

我不必为鱼担心了。我先自定下了一件“活色生香”。那一天,支付宝里的余额已经用完,我冒着暑热去银行打款,然后,美美地等待那件一个季节之后才能上身的衣衫翩然来临。

而且,我的内心也更加坚定下来:如果确实有一些东西硌着了,不得不写了,那么,我完全可以在夏天里,写下春天或者秋天才“卖”得出去的文字。

此后,每当穿着活色生香写字,那每一行,那每一字,都觉得吐出的是自由的气息。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物质生活的?

《易经》里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长时间以来,人们对于那有形的、可感知的、形而下的,一直是俯视的眼光。这个作为物质的“器”,是中性的,兼带些微的恶。可以这么说,物质一直被隔离于精神之外。它被认为可能削弱人的力量,可能引人堕落。那些精神境界高迈超拔的大师们,几乎不谈物质生活,他们生活在真空里。

小时候。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是无视物质生活的。我母亲说过一句话:这女孩是不爱雅衫的。

雅衫就是漂亮衣服,潮汕人把漂亮、美丽叫做“雅”。

这话为什么让人记住了许多年?

这话为什么在现在被记起?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有着长远的背景。自我懂事起,我父亲就开着一个诊所,他是远近闻名的针灸医生。那个时候,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单纯,父亲为患者看病,经常不收诊金。乡下的老伯提着一篮自产的鸡蛋,甚至笼着一只母鸡前来看病,那是常有的事情。城里的大叔或许送的是水果,反正家里的水果总也吃不完。轮到大妈们,便开始有人在我身上打主意:送雅衫吧,哪个女孩不爱美?!

我的新衫多起来,都是外人赠送的,都是时兴的款式,满大街满大街重着样儿。我只是正眼不瞅一下。身上穿着的依然是那件打着两个大补丁的阔筒裤。母亲且喜且忧地说出那句话:这女孩不爱雅衫。

现在看来,对于物质生活其实我有着本能的热爱,只是当年满大街的庸俗时尚和大人们,共同把其谋杀了。文化传统是反物质的,大人们的暗示性话语是有力量的,我只能噤声了先。

而有一颗种子,是一直都存在的,存在于土层之下。这颗种子,不单属于我,还属于千千万万的人。近代哲学的春风一吹,那颗种子就萌发了,物质、欲望、消费等等语词都成长为美丽花朵,这美丽还是良性的,正当的。财富成为了这个时代的畸形图腾,物质主义风行。

我不自觉成长为一个物质主义者了吗?

必须坦言,我已习惯了寻求物质生活的暗夜。暗夜里的人,不管穿着多么厚重的衣装,那心灵都是洁净的毫无干扰的胴体。而我搜寻的,是前世散落的骨殖和环佩,也是我今生的情人和襟怀。屏幕之前,我周身散发出自己的气味和声息,状如长毛的猴,每一根毛发,都是我招引的手臂和磁线。衣们,饰们,就这样款款而来,蜂拥而来……暗夜的丝绒之上,它们闪着一圈圈的光华。

不止鱼衣了,除了鱼衣,我又喜欢上羽衣。不止衣裳了,我又喜欢上家居用品,绗缝的布垫、烤薯片器、心形煎蛋器,我还喜欢上各种土特产,山西交城的骏枣、桂林的金桂花干、蒙古草原的奶酪……我喜欢的物儿们,它们正行走在通往我的血液和性格的路上。而更多的,我不曾听说的、不曾谋面的,或者曾因羞赧而放弃的,也加入到投奔我的行列中来。我的未来显得浩浩荡荡。

我的物质热情开始遭到了朋友的质疑。他问我,物质力量可以解决所有人类问题吗?

这个提问真是很用力。我毫无还击之手。

人类问题太大,我只能退而考虑个人。我想,我所追求的,无非是为精神和物质充当传书递柬的使者,成全它们的爱情。或者可以这么比喻,精神是亚当,物质是用他的肋骨做成的妻子。每一个人,都必须有属于他的物质精神生活,当他寻找到了可以与其精神相匹配的物质生活,也就阴阳调和了。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很多事理,也就从容。

朋友又问:你与小资有何区别?

或许本质上没有区别。但我觉得很多小资流光溢彩的话语里,尚缺乏思想的定桩,流水一冲,泥城沙堡便平坦了。物质依然只是一种奢华的附丽。

朋友笑了,他说:你的行为近乎冒险。

或许吧。

我给朋友讲一个故事。一次外出参加笔会,在电梯里,一个文友问我身上衣裙的牌子,那天穿的是羽衣。我沉默了一阵,大概当时我正在为自己的冒险踌躇。后来,羽儿的名字还是说出了。后来,她说她知道羽衣,还因为错失其一件香云纱披肩衫而悔青了肠子。后来的夜宴上,我们相邻而坐,餐衣饮饰,满桌的菜肴只当作逶迤的山水屏风……

这一场冒险,我首先必须确认自己对物质的喜爱。这很容易遭人诟病。在这份爱的基础上,我必须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爱情有足够的信心。这件事很多人依然不相信。然后,我还必须确保,我倾力喜欢的物质生活,它必须经得起纯精神的挑衅和考验。

我被这个文友所鼓励,心想,这个世界之上也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应该还有另外的一些鸟,与我一样进行着试飞?而很久以来,没有人告诉我们鸟是可以飞的。我们历尽千山万水才知道了自己的真相。

最后,朋友不作声了。

我只是在心里想,不论什么样的物质生活,它都不应该成为傲慢的资本。一旦它踏入了这个陷阱,那么,一个人的人生格局便狭窄了,萎靡了,他身上发出的是劣质塑料的光泽。

200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