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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乡巫(散文)
更新时间:2018-01-09 作者:林渊液
咖啡厅二楼
透过窗口望出去
是城市那条长长的河流
每一个行进中的波浪
他们仅仅会信仰远方 可是
上岸的时候
就如此刻的我
前方又在何方
1.
农历二月十九,这一天是奶奶忌日。奶奶如果还在,应该九十九岁了。这是一个颇具深意的数字。奶奶离开我已经三十余年了。三十余年的光阴里,我顺风顺水地走过,很少为既往停留。年近不惑之后,才把往事一件一件地翻检,这一翻检,奶奶便常在我跟前晃荡起来,以至于,我刻不容缓地想去会会她。
阴间的路是怎么走的?谁能够援引我?鹤,还是其他什么灵异的东西?我和奶奶已经两相改变,我们能够顺利地相互辨认吗?
多番踌躇之后,我决定去乡间找红花婆。红花婆是一个巫。
2.
还未真正见到巫之前,我对于巫的理解是蹈空的,又有些暧昧和惊怵。它们来自童年记忆、史书、影视作品和亲历者的口口相传。
女性的若干重要特征与巫不谋而合:幽深的躯体、莫测的情绪、超乎本能的第六感,秘而不宣的经血……我认定巫是一个女子。她披着变色的神秘斗篷,唱着古老的巫歌,爱着,恨着,癫狂着;或显露,或隐匿,或撩开半幅面纱;时而诡异时而媚惑时而体己……
我想象着某一日会遭遇这个女子。她口念咒语,翻白的瞳仁向我投射过来,眼前突地铺就了一条开满鲜花的路,那些花,长得美丽而妖邪,香得酥骨而不祥。我喊不出那些花草的名字,也无能为那些花香命名……
3.
在我们潮汕平原,在乡间,巫的磷火明明灭灭,一不小心,就被哪一根火柴擦燃了。
我们这代人孩提时候,还见过一些整人的黑巫术。我先生是农村长大的,他说,以前农家都养猪,切番薯叶的刀俎就在门口现成摆放着。有时会看到哪一个老农妇,手中的切菜刀凶狠地频繁地切着,口中念一声手里切一记,细听了,原来是在咒骂人。这种互感巫术因为不受时空限制,用得颇为泛滥。我小时候,还在街角看到过“神思仔”。木偶人,浑身插满了针。我伸手想去捡来玩。七十年代中期,玩具还是很奢侈的东西。可是,被母亲遏住了。母亲怎么也解释不清什么是“神思仔”。或许,不是不能,是不愿。“神思仔”是由我们潮汕方言说出来的,我至今不知道这几个字写对了没。但它在我心中留难了许多年。直到识了字断了文,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巫蛊术。用桐木雕刻上仇家的模样,写上他的姓名,把锋利的针尖刺向他,巫师施展法术之后,这一切就应验了。商代以后三千年的时间里,不管是贵族还是民间,都惯用这种术法,史不绝书。汉宫的巫蛊之祸,后宫争宠权力倾轧,更是令人叹为观止。那是多大的仇恨呀!只是,可恨之人,自有雷同的可怜吧。那一具具扭曲的脊骨,撑起的皆是斑斑血衣。
奇怪的是,那些从数千年前远道而来的黑巫术,在我们长成之后,奇迹般地销声匿迹了。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心智发育尚未完成之时做出的勾当。它是真的绝迹了吗?还是被埋藏得更深,抑或被驱逐得更远?
相比起来,民间的白巫术潜行得更加生机勃发。在我们这里,一个村庄,总有这样那样的巫。他们不叫巫,叫神仙。女的叫公主、仙姑、某某婆(外间只统称为落神婆),男的叫千岁、老爷,你问他是什么千岁什么公主,他自己也是不懂的。大概是生过一场大病,遭过一场车祸,恍惚间,神仙就自动降落到头上来了。这一来,也便不走。偶尔有一个神仙走人了,那也是事出有因。听一个朋友讲过,村里有一老实巴交的农贩子,高烧,昏迷数日。那些日子,有一位老爷不停地拿经文给他看,不是梵文不是藏文也不是洋文,反正是豆芽韭菜的,一个不懂。他推却了却推不去,只得镇日听讲经文。昏迷醒来后就说老爷附身了,很是显灵了一阵,家门前求访者络绎不绝,仓廪富足。但后来老爷走了,他又恢复常人之身。乡里传说纷纭,一说老爷在身之时,他吃食太过奢靡了;一说他在老爷跟前,与女人有过狎昵之举。不管哪一个原因,大抵意思是老爷嫌恶他的身子了。听起来,这更像是一个关于灵魂与躯体的哲学故事。后来,这位朋友曾与他一起当过建筑工。问及这段旧事,他只是讳莫如深。
这些巫们,各有各的绝活。有“巡家门”的,显的是各路神仙;有“拖死鬼”的,显的是自家的亡灵。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问过巫,得过其恩庇。城市里的生活似乎离巫很远,那些能够代表城市的特征,现代化建筑物、广场、路灯、笔直宽敞的大道、咖啡厅、宾馆、调酒器、计算机、手机、互联网……所有的意象都不利于巫的孵育。可是,说来稀奇,城里人也有心里打结的时候,十里八里外,他们不时会慕名寻访了来,穷乡僻壤只当作神仙殿堂。
红花婆是拖死鬼的。据传闻,在红花婆那里,只要心诚,哪一个亡灵都可以会到。他们会降落在红花婆的身上,用自己的声口自已的仪态跟亲人聊天,宛如在生之时。外人听到亲历者的逼真转述,常觉阴风瘆瘆,毛骨悚然。
红花婆眯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就把亡灵拖来了。亡灵先与大家寒暄几句:家宅大门口的左手边有一把老椅,年代久远了,还是他爷爷在世时用的。右手边有一个潴米水的搪缸,缸水深,阴气重,回去以后撤了吧。院子中间的莲花缸,这两年的莲花总也种不好……在场的一众蓦地就愣住了。神,太神了。心下便相信了十二分。亡灵如果是新丧的,儿女们见得阿父阿母出来,任是铁石心肠,聊着聊着也会哭成一团糨糊。媳妇们的哭反而是节制的,有要紧的事体需要她们过问呢。阴间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忌日和年节吃得到祭祀吗,寒衣尺头是否足够了三年祭还要多烧一些吗,有没有碰到不讲理的厉鬼需要阳间帮忙来打点……阳间是强势的,可以明白给予的。而阴间是柔能克刚,亡灵虽然幽眇,却胸藏万象,手眼通天。建筑新厝与邻人口角了该不该退让,阿弟的泥水工生意稀了是否要转行,三妹受了夫家的气回来掉眼泪阿舅是不是该出头?这些都是要亡灵来指点的。城里人会没有为难的事吗?错了。衙门里职位大换岗何去何从,谁谁拉了一宗大生意风险不小接还是不接,一年一度晋升职称的时间到了,阿爸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很多人只消在红花婆这里一转,心便定了,即便事有不谐,红花婆吩咐了,初二、十六在家祭拜地主爷(就是土地爷)的时候加个什么仪式,她会下力帮忙的。这人暗下里就底气十足了。辞过红花婆,出了小村庄,从哪里来还往哪里去。庄稼人取了化肥往田头去,城里人钻进小汽车,汇入到城市那条长长的河流里……
巫所给予我们的阴间世界,竟然如此充满人情味。这个阴间是半敞开的,半透明的,可以到达、亲近和改善,可以共勉和相互关怀。这个世界,给活着的灵魂以自由、从容的死亡。宗教也对死亡引渠沾溉,而巫不是,它是水到渠成的。
4.
第一次听说红花婆是从我婆婆的口中,那还是多年以前我刚刚怀上儿子的时候。按照婆婆的说法,我得这个儿子还得拜红花婆所赐。那时候,我半点不信灵邪的东西。我父亲虽然是行医的,但到了他这里,医巫已经截然分开了。而我是学西医出身的,手里拿过解剖刀,更兼少年血气,直愣愣的思维就像初夏的冬瓜藤一样茁壮而冒失,与民间的一切传统习俗格格不入。潮汕民间每月初二、十六有祭拜地主爷的惯例,我与先生把小家安在城市之后,连这个也省略了。婆婆干预无效之后,也便默认。聪明的农村婆婆总是实行“一家两制”。
婆婆有过一个心病。为此她去红花婆那里拖过一位先人,是婆婆的婆婆的婆婆。婆婆生有三男一女,在农村那是相当风光的事情。可是,孙辈一直男丁稀缺,女孩子倒已经有五个了。这是遭人诟病的。我听大院内的婶娘们私下说过,婆婆与太婆婆干架的时候,太婆婆便数落她:是你心肠不好,连一个男孙都没有!太婆婆的这一招是很有杀伤力的,婆婆被一针穿心。实现愿望落在我这个二媳妇的头上,我们已经结婚六年。那一次婆婆从红花婆那里回来,眉眼间是喜鹊登梅的样子。她有点神秘地对我们说:先人婆婆答应了,替我们牵一个男孙回来。婆媳之间,隔代相亲呀,婆婆与太婆婆关系不谐,但她心内有事,求的却是先人婆婆。我与先生对望了一眼,忍住了没露出笑意来,那时,我刚刚做过早孕试验,是阳性的。但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么浅的日子,胚胎的生殖系统是不可能发育完成的。
婆婆不管这些。孩子来了,还真是男丁,在家族里,他是长孙。这就足够了。婆婆认下了先人婆婆的人情,认下了红花婆的道行。婆婆的受伤和痊愈用的是相同的逻辑处方。从此她再也没有不良记忆和烦恼,从此那个理直气壮……
5.
这是一个叫做百二两的村庄。一路逶迤而来,时光的恍惚是很让人着道的:这村庄与我小时候生活的小城太相似了,高高的木棉花开满了树,树下有卖水果的人,行人的脚步不急不躁,眼眸里有些做旧有些凋敝。三十年的光阴,一座小城慢慢地城市化,一座村庄慢慢地城镇化。大家都在往前走。而今天我是倒着走的。
这是一个狭小的空间,红花婆午觉未醒,我们先来这里等候。外间氤氲着一股庙的气息,陈放着一个香案,供奉的不知是何方神明,侧旁还有一尊观音瓷座陪同着。不知红花婆信奉的是道家还是佛家。壁上张挂着几幅大红的潮绣棉布旗,是很老式的龙凤呈祥图案。以前母亲用于祭祀的案裙也是这样的纹饰,村气而静好。一拱小门通往里间,有一躺床,一桌台一电视。小门的门槛边,横置着一只竹椅,面前的小条凳上搁着一本日历,翻的正是今日,农历二月十九,写着“观音诞”。这是我所不知道的,之前,我一直觉得这种蕴含着另一个大世界的老日历阴气袭人。
墙外便是花巷。春日午后的桂树有轻微的声响。红花婆来了,这是她在走动,一轻一重,一噗一哧,对了,四乡六里的传说中她是轻微瘸腿的。每一个见过红花婆的人都说她在百二两,每一个见过红花婆的人都不知道她确切的住址和门牌。寻到红花婆,那完全是民间的力量。而这瘸腿也是她的力量之源。
我的心头砰砰擂开了战鼓。我即将与她面对面了。她就是那神秘的通灵的——巫。
6.
红花婆进门了。我的梦醒了。
短发,消瘦,茄花色上衣,看不清的神态。
这是我第一次端详一个巫。这一端详,她竟不是巫,她就是一个乡间阿婆。
红花婆问:
忌日吗?
是的。
红花婆又问:
告知了吗?
告知了。
出门前,我在奶奶的香炉前插了一炷香。不到十公里的路程,香烟想必还袅袅着……
红花婆指导我点了五支红骨香枝,门上左右各插上一支,三支插在香炉上。然后,她跨过门槛坐到了里间的竹椅上。她侧面对我。问过我奶奶的名字和年庚,咒语开始像潮水一样涌来,我的思绪漫漶不清。我听得懂每一个发音,但我听不懂任何一个词一句话。语言一旦被咒语整饬,它就会被无限夸大,别具一种威力。句子并不匀称,韵脚并不整齐,但它是被夹唱夹念出来的。一种韧性的、蛊惑的动人和铿锵。
我很快就可以见到奶奶吗?
我难道仅仅是为了见到奶奶吗?
我顺从地遵守了所有的预备仪式,我收敛起了往日的桀骜不驯,我低眉、虔敬地坐在乡村的天空下。我突然听到了奶奶的名字,红花婆叫她恒芳嫲。对了,我们的方言,奶奶叫做阿嫲。阿嫲叫住我:
孙女——
我见红花婆眯着眼睛,把脸侧过来朝着我。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次是红花婆的声音,她冲着我发威:
哧,阿嫲来了怎不叫唤?!
这是一个人格分裂的红花婆。她落神的时候自己是可以控制的,她自如地穿梭在自己和亡灵之间。
可是,红花婆错了。这个叫唤是千千万万个阿嫲的叫唤,而我的阿嫲,她称呼我是用独一无二的小名呀。
也罢,我已经想起阿嫲了,这个仪式还得继续下去。我回应了一声:
阿嫲。
阿嫲被我的叫唤激活了,红花婆退隐下去。阿嫲接着唱道,她想念我们。她阴间的钱银很富足。
我明白的,儿孙的孝道与否,全在这个钱银上。每一个亡灵,是不是都以此打开亲人之间的对谈?
奶奶走的那年,陪葬品里有一个纸糊的桑枝眠床,栩栩如真,床底下满满当当地装盛着金元宝。这些金元宝都是钱纸折叠而成的,我小小的年纪不懂死亡不懂悲伤,只被告知,奶奶在阴间有了钱银日子就会过得和美。我什么事情也不做,每天手指翻飞,只把金元宝折得又快又俊。大人们得空瞅见了便狠狠夸我一顿:你阿嫲没有白疼你!此后每年忌日,母亲都会在家里排办一个盛大的祭祀仪式。钱纸向来是丰厚的。
阿嫲的话不多,还重复。她一直在等我说等我问。她有的说对了,有的说错了。只是,它就像红花婆那些听不懂的咒语一般,我一个字也记不下来。似乎一复制,就走形了。
我一次又一次梗住了。我的身子坐着,可架不住我的心魂不时地游离出来,开很大的小差。我的意念并没有被控制,巫的语言并没有完全把我罩住。
红花婆数次忍不住浮上水面来,她问我,寻阿嫲出来,为的什么?
别人家,生活遭遇了不测,感情有了裂隙,事业发生变故。嗯。我都不是。
我只得回她:
三十余年没有阿嫲的梦讯呀。
7.
我心里的疑惑层峦叠嶂,可是奶奶,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奶奶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奶奶的故事与爷爷的故事藤蔓交缠。
十几岁奶奶从海边小村庄被卖,来到太姑姑的家里帮佣,据说,很得太姑姑心意。爷爷来太姑姑家里寄读,才子佳人朝夕相处,衷曲便互通了。奶奶自幼没有名字,爷爷给她取名恒芳,皆因他自己名为瘦梅。一支瘦梅恒芳馥,爷爷谅必是在名字里寄寓了深意的。爷爷一生从医,严谨而不拘泥,医名甚好,况且文才了得,书法精湛,如果生在当今,应是花月风雅的人物吧。惜乎生逢乱世,爷爷一生辛苦遭逢,多年蒙冤流放,文革开始之后,爷爷纵身跃入江底,彻底以一支瘦梅的形象遗世了。这一支瘦梅身边的女人……她起早摸黑的,担过番薯,卖过桃李,走过深山,下过海墘……她生过二女一男,二女俱因贫病夭折,只有父亲独子传承下来。
我与爷爷的生命没有过交叉。爷爷过世之后,母亲才进了家门。爷爷奶奶的这段故事,我是在很多年之后才拼凑出来的。
我是奶奶带养到十岁的。
奶奶疼我。甚至从我出生那天开始,她就说我们家是养公主的,今后要招驸马,从不以女孩为嫌。她的疼爱是很务实的,她甚至满足我所有的小小的嗜好,番薯是要烤得双面都有焦巴的,睡觉是要贴住她的左腋下那皱褶的皮肉睡的,沿街叫喊卖干货的小贩来了,她是一定会奢侈地给我买上一捧薏苡仁的。
可是,奶奶对我的教育却极严苛,她大概真是把我当公主来养了。阿嫲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她教给我的所有道理都是儒家的,内敛的,严以律己的。我从小就像拘押井然的花艺那样,循规蹈矩。等到嫁人之后离开了娘家,我才知道,原来生命的枝条可以如此肆意地伸张。只是,再怎么伸张,那也是奶奶拘押的那个态势了。
奶奶对我母亲想必也是不宽容的,只是母亲进门之时,已是一个不服拘押的年龄了。我小时候只站在奶奶的一边。那时候,我与奶奶意识一体。许多年之后,我才从母亲的断续话语里知道了真相,那是我重新阅读奶奶的另一个维度。
奶奶心比天高,生不逢时呀。
对着红花婆我问了三问。
第一问:
阿嫲,你对阿公的爱情怎么样?你怨恨过吗?
红花婆不懂。
第二问:
阿嫲,你和母亲都与外人友善,亲邻口碑极好。你们相互的感情为何未能交融?
红花婆不懂。
第三问:
阿嫲,很多年下来我才明白,我的性格里沿袭了很多你的东西。人到中年,我时时在检省自己。你能够给我什么启迪吗?
红花婆还是不懂。面对我的问题,红花婆没有放弃过回答,但她的话语从没有在这些问题的内核上停留过。
我听到一颗陨石坠地的声音。
8.
我和红花婆,不知道哪一个错了。
我虽然因为思念和思考而病着,但我的病症在巫的世界里难以归属。
9.
朋友看过我的这些文字,冷峻地问:你这为的什么?——证巫吗?
这话把我惊醒。
我把自己逼在心灵屋宇的角落里,眼光从一个最黑暗的地方出发,惶恐地扫视了周遭一圈,然后投回自己身上。果真如此吗?我本是为了解开自己心锁的某些密码而来的,可是,我被挡在了门口。当转身离开之时,五色云雾缭绕……我误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可我得到了吗?!我这个没有身份证没有认同感的陌生闯入者,端着一盆水往巫的世界兜头一淋,便以为一切都是水淋淋的?这个女子,不止隔膜、冷酷,还自以为是……更让人恐慌的是,做着这一切,她竟然是盗用了奶奶的名义和爱。
这是不为我自己所见容的。可是,如果这一切,不是我内心的苦闷和痛楚,不是我在梦境的开合中有了思虑,不是我被遮蔽的脸庞希祈阳光朗照……那么,这一切,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承认,我对巫充满了犹疑,这种犹疑有着太多的指向性,它可能是对于巫的本身,也可能是对于作为巫的替身的红花婆。当然,也可能是我自己的意识层次和决断能力的问题。既然存在着自身的可能性,那我何不打破那个包裹着自己的狭小的果壳,让新的思考伸展出来。
在理性思考之前,我的裤兜里一定不可避免地装满了许多的前提,它们与个人和集体的经验有关。这些经验到底是公正或者偏倚、饱满或者干瘪、宽容或者狭隘……最重要的是,哪里才是它们的适应范围。我们已经习惯了用温度计来测量气温,酒精温度计或者水银温度计,可是,当进入酷寒地带,水银温度计终因水银凝固而失灵了……坐在红花婆面前,听到陨石坠地声音的那个我,难道不是中了逻辑实证主义的圈套么?!
巫其实是何等弱势。与宗教来作比较,同样是信奉超自然力量,甚至在史前时代,他们还是一体的。可是,在我眼里,宗教是男性的,属阳的,他对于这个世界有着整体的理解、憧憬和规划,他是有野心的。而巫是女性的,属阴的,下位的,她只是被动地、弱弱地给出对策,局部地,甚至零星地修改和安抚。她是弱者的武器。
真伪判断对于巫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她只是一个民间的灵疗师,不用药不用石,在伤口上呵气成烟,那血便止了,新的肉芽生长起来,人的元气也便生长起来……如果我们的乡村,还有人需要在红花婆的咒语声中获得安静,获得能量,那么,就让她留在山村的门楼和山墙里吧。
到达奶奶的那个世界,想必还有别的路子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