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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忠:回到艺术和思想的层面

——读李德南的《有风自南》

更新时间:2018-01-03 来源:广东作家网

关注青年批评家李德南很久了。印象中,他是一个安静、低调的写作者,既做评论又搞创作,两手都硬。有文学博士头衔的他并非时下某些评论家,只有从学院那里获得的简单的分析方法,他有超越于常人的对作品的体验能力,他一只脚站在认真大量的阅读上,另一只脚站在对时代的整体关注之上,以一种初出茅庐的勇气、新鲜的感受力和随时更新的问题意识,去倾听和体察这个时代的异质之声,保持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独特、真诚和热情。

《有风自南》是他新近出版的一本随笔体评论集。书中既有当下文学创作一些重要问题的辨析,比如非虚构的理论与实践困境、当代小说的问题及其出路等,也有对昆德拉、梭罗、麦卡勒斯等大师的凝视以及对中国当代作家作品的解读。生动活泼的随笔体写法,把艺术和哲学融为一体。从《大师的洞见》、《有限的我们如何相爱》、《意义虚空的世界》等文章的标题,即可以感受到他的这一写作特点。这些文章一不靠引经据典,二不卖弄貌似高深的理论,写得自然、有理、生动,不但表现了评论者对作家和作品的深刻理解,还融入了评论者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独特审美感受。这比起当前许多枯燥乏味的评论文来,的确高出一筹,难能可贵。

文学评论与文学创作一样,首先属于生命,属于生命体。因此,李德南这种与生命体相关的随笔体评论,必然是鉴赏的、美文的,是品味的、识见的。他的随笔体评论不但优美,而且精练、准确:“作为一本小说,《芒果街上的小屋》同时揉合了诗和散文。”(《如何打开记记忆之门》)“《小说的艺术》可以说是打开‘昆德拉之门’的钥匙。”(《意义虚空的世界》)……用一句话甚至一个词来点评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这是传统文论惯用的方式:一言以蔽之。李德南的语言方式虽然吸收了我国传统批评语言表达的特点,但他对评论对象之风格、意境的评析和把握,通常是从整体审美感受入手,他更多的是与读者一起体验和品味作品,而不是对作品下断语、作判断。因此,在语言方式上,他实际上是回归了传统,将自己对作品的透彻玲珑之悟表现为一种言外之意。

属于学术范围内的批评,都应该是与人为善的。李德南评论文章的另一层新意,表现在他写作的文风上。他的随笔体评论叙说自由所取,把枯燥的作家作品评论写得像优美的散文,不像现代文学中那种批斗式评论,以某种理论作为武器,矛头直指;不像当代文学中“学院式”批评,处处透着话语的智慧和雄辩的威力。也没当代批评中所谓的策略针对,他靠的是“印象”,乍看李德南的评论文字亲切鉴赏,细心品味之余,思想灵光处处乍现。通读全书,语言清新、秀丽而又洒脱;撒得开,收得拢,情景交融又条分缕析。譬如,在评论张楚的小说时,他是这样表达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楚生活于河北的一个小县城。白天的许多时候,他是公务员张小伟,在写作之夜,他才是作家张楚。对于那个时期的张楚来说,他的写作或许可以用‘潜行’这个词来概括:既是秘密的行动,又是锲而不舍的修行。”词句和意境非常美,行文意趣盎然,所论切中肯綮。

文学批评也是一种创作,有人视之为一件吃力又不讨好的苦差,李德南却很享受。他说:“我并不认为从事批评是一件苦差,相反,从中我时常得到层次丰富、汁液饱满的愉悦。”(《批评的愉悦》)“我希望批评能回到艺术和思想的层面,也只有经过这样一种退回才能真正体味文学的愉悦,迎向批评活动灵光闪现的刹那。”(《迎向灵光闪现的刹那》),这种对批评的热情、理想和追求,并非矫情。众所周知,今天的文艺批评家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局面。社会舆论和文艺创作潮流多变、取向各异,相关的话语环境和利益关系愈发复杂多样,批评家一旦迷失立场、放弃原则、随波逐流,就会失去探索真理、揭示问题、真诚批评的资格,难免沦为“自说自话”。显然,李德南的批评文字是有力量,令人折服的。

他的评论有别于一般。这些文字能深入到作家作品的细部与底部,不是平平常常的述说与评价;这些文字常常能抵达作家的心灵,堪称作家的知音之言;这些文字也常常能触及作品的灵魂,道出得与失。这些有见地、有才情、有温度的文字,可看出作者对斯坦纳“文学批评应该出自对文学的回报之情。”观念的追慕。正如蔡东的评价,“每次读他的文章,都觉得心里很宁贴,像整个人浸泡在和煦轻柔的阳光中,又像置身小舟沿溪而下,小舟内是红泥小炉,一缕淡烟正袅袅而起。”如今,这些文字走进《有风自南》这书里,闪着光芒。

文学与精神有着天然的同盟关系,作为人类精神层面特殊存在的文学批评,是“抵达心灵的创造性活动”,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亲密交往与精神沟通。而李德南始终关注文学的精神层面,以“心灵感悟”的方式与作家、作品达到“精神的同构”和“灵魂的沟通”。他推崇现代文学批评大师李健吾的主张,将批评视为一场“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批评中的阐释不只是一个人的喃喃私语,而是意味着对话,是“灵魂企图与灵魂接触”,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卷入。因此,他写下的批评文字更注重心灵的感悟,与作者“以心传心”,做心灵上的交流,并且通过踏实、稳健的文本细读,不断地、层层深入地打捞作品的内核,形成自己独特的印象感悟式的文学批评方式。

李德南的评论之所以每每让人读来精神为之一振,其秘密武器在于他多年间一直在创作小说。一个评论家,要有超越于常人的对小说的体验能力,而时下更多的评论家却只有从学院那里获得的简单的分析方法,因为这一点,其在评论界与众不同,所以,他的评论才既不会超然小说之外,又不会过于冷热不定和细碎不全,他往往能一下子就说到小说的致命处,这种本事殊为不易。比如本书“同时代人的面容”一辑,对张楚、双雪涛、文珍、厚圃、徐东、吕魁等作家小说进行评论时,往往不从先验的标准出发,而以个体独特的体验和判断为起点,力求评论话语的创造性和前瞻性,更多地关注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建构当代人心灵世界时做出了怎样的探索,其精神向度提供了哪些新鲜的东西。

通过《有风自南》不难看出,李德南文学批评的许多立题和主旨,岀发点都在于解析和阐释作品,但他在行文中的目标在于探求作品的意义与表现,进而对作品的创作规律进行归纳。他的批评处处彰显出他“对文学的回报之情”,能给作家与读者以超越作品本身的认识。具体来说,李德南的文学批评是为了发现美,追寻美,体现了对人的关怀。他在文章中极力与评论对象建立一种双向交流的审美关系,并在这种交流过程中发现和确认自我的阐释能力、判断能力和精神内在的审度能力。他时常与评论对象之间进行精神上的对话,借此阐释自己内心的精神图像和对美的发现。自然,其批评文字里便有自我的生命感受,更有对现实和人生以及文学本身的深切认知和体悟。

李德南随笔体评论的另一特色是感性体悟和理性剖析相结合。感性体悟使他看到具体作品之美,理性剖析使他能对作家的创作进行理论上的思考和梳理。具体到评论中,那就是作品细读和总体概括的有机融合。这样既能使读者对评论对象有具体作品的欣赏,又能在宏观上把握作者的创作特色。显然,这与李德南既是批评家又是作家的双重身份有关。他在客观观察社会生活的同时,也诚实地记录着个人的人生历练,用笔墨具体完整地呈现着这个时代和个人体验的真实图景。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批评家的心律与时代脉搏和谐地同步,笔下的文学评论真正显示出批评的“在场”与不可缺少的角色作用。

除了关注文学的精神性,李德南还格外重视文学的“现实性”。毋庸置疑,面对新世纪以来的种种现象,我们文学何为?评者何为?是迎合“众声喧哗”,还是坚持精神的立场?显然,后者才是知识分子的良心所在。但这是否就意味着李德南放弃了文学的“现实性”?事实上,“现实性”与“精神性”恰恰构成了他考察文学的两个维度。关于这一点,在书中《非虚构:面向真实,还是面向文学?》、《当下城市写作的三个问题》、《80后作家,代际视野下的牺牲品?》等文章里体现得尤为明显。他力图调和两者的矛盾,寻求一种理想的文学生态。

关于文学的“现实性”,更直接的体现在李德南的文学批评观。“批评最本源的意义,就是‘我手’写‘我心’。”“在今天,要作这样一种意义上的返回,难度是有的。困难还在于,批评本身也在发展,在漫长时间中经历了这么多的实践之后,我们今天对批评的期许,既要做到‘我手’写‘我心’,但又不能停留于‘我手’写‘我心’了。”(《作为一种写作的批评及其限度》),并提出了“写批评文章必须注重文体的经营”“批评文章在知识学的层面是自足的”“批评文章还要在知识学和存在学两个层面做到融会贯通”“批评话语的意义是多维的”“批评家在其文章中要有所建构”,这种对批评的深刻认识,具有很强的现实性,是全新的、发展的和与时俱进的。

作为文学博士,李德南在大学里受到系统正规的学院式文学教育,算得上是所谓的学院派。但从他的体评论集《有风自南》来看,他的文学批评和研究却丝毫没有冬烘式的学院批评的弊病,而是表现出某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活力和锐气。收入本书的文章大多篇幅不长,都在五千字内,但这些短文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他的性情和偏好——不以建构文学理论为要务,而是远离理论,直达心灵。他在评论文章中注入他自己的主观情感,把文学批评当作一种随笔写作,摒弃了腐朽板滞的学院气息,以还原批评文字本来的活力和想象力,显示出李德南鲜明个性。

广东的文学批评具有丰富的资源和与文学创作联系密切的优良传统。现居广州的李德南长期置身于文学现场,这是他从事文学批评的先天优势。他有自己的见地,有自己的批评立场。他写随笔体评论,也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我们当下的文学批评格局,特别是“粤派新批评”格局的形成,所以自有其独特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