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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开发区

更新时间:2018-01-03 来源:人民日报

那里以前是乡下。北方的乡下种麦子、高粱、玉米、金灿灿的油菜花。南方的乡下则是大片的甘蔗林、香蕉、木瓜树、上海青和生菜,还有大大小小的水塘养鱼。由于地势低洼,这里形成连片的河滩、泥淖,又靠着东江,东江水常淹没田园,一片汪洋。

谷牧同志当年戴着草帽蹲在横滘河桥上为开发区选址时,那里通往市区的路还是一条土路,下雨就是泥路,南方雨水多,雨势滂沱,不见天,也不见地。

乡下人要进城,原来只能走土路。若干年后,我这个在开发区工作的人进城坐的是242路公交车,走的不是土路。从开发区始发,经南海神庙,在大沙地绕个弯儿,过黄埔,入东圃,摇两个多小时——人闷闷酲酲,呈醉酒之状。

中途下车,有时去天河城,天河城好比北京的王府井、西单;有时去购书中心,看书,买书;也去华师、暨大,都是老牌学府。我也通过这一条路线去市作协、省作协学习,请有名的作家到开发区采风、讲课。

城里人到乡下,原来也只能走土路。很多城里人就一辈子都没去过乡下,太僻背。

但我知道,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三千多名不同肤色、民族、信仰、语言的宾客是沿着土路来到乡下的。岭南的冬天有时也冷得尖酸、刻薄,屋里屋外没有温差,一样的冷,十分难挨。人们想象温煦的暖阳像搅浑的蛋黄揉搓到脸上、身上、手上的感觉,可是,当一阵又一阵寒风密集地灌往脖子时,身体又抖成筛状。

人们来共同见证一个“元”——一元复始的元;一个点——起点,挖掘点,探索点,开拓点,创新点,汇聚点。

这是开发区的奠基仪式。

仪式只是一个形式。九层之台,起于累土——那是两三平方公里的荒地,要靠吹沙填土形成,荒地之上,苍苍茫茫,留给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无尽的构想。可荒地之下,看似宁静,却不安分,遍布淤泥——淤泥之于荷花,是一种良好的生态环境,之于道路和建筑,却是隐患和灾难。

淤泥有深有浅,深处二十几米,浅处能没双腿。淤泥看似与世无争,宛如平常岁月,或有轻微的流动,你却感觉不到,只是,一遇外力,却会变形,这边挤,往那边走,那边挤,往这边涌,像极度软化的塑料,能在瞬间形成合围、吞噬、没顶之势。

人们投石问路,往淤泥之中扔石块、沙袋,投进多少,被“吃”掉多少,淤泥的欲望无休无止,俨然一个无底洞,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这才知道,淤泥的面积无限外延,如没有河道的暗流,此起彼伏,挖空一层,又涌上一层。在局部埋下的管道,在淤泥的无形之力的作用下很快就弯如半月。平整之后的路面一夜之间能下沉一米,如同被抽去筋骨。

创业者寻找淤泥的源头。源头是东江流经开发区的流域。创业者用大半年的时间抽干东江前后几公里范围内河段的泥沙,使淤泥失去后盾。

让几平方公里软塌塌的土地硬起来,能够支撑九层之台,的确是一门学问。抽出流体之后,抛角石,下沉硕大的钢筋水泥箱体,夯实基础。让脚底板子能踩硬实,让建筑能巍然屹立,让地下管网能纵横交错,这一片土地才能集聚形形色色的产业,吸引四面八方的创业者,成为广州经济发展的增长极。

城里的人遥望广州以东。从那三十公里处不断弥散而来的尘埃中,渐渐知道了开发区。透过遮天蔽日的尘,一个轮廓渐渐清晰。

其实,开发区离繁华的天河商圈并不算远。只是,城与乡的界限,有时是一段路,有时是一种势——得势益彰。

我住在普晖村。普晖村叫村,却不是村,没有田,没有地,没有鸡飞狗叫和闲散得在太阳底下打盹的人。普晖村里有很多楼,都不新不旧,有的是住宅,有的是公寓,都住着打工者。打工者里,有金领和白领,也有蓝领和灰领。朝九晚五,早出晚归。有的工人成天穿着工装,与我曾经在一家铁路大厂穿的工装不同,颜色鲜艳,质地绵软。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看起来十分精神,如一棵棵点着露珠的青草。

  此时的开发区与创业之初早已是两个概念,不身临其境,你很难想象它到底是什么模样。周末的时候,我喜欢沿着一条条路,一眼眼看。身边穿梭奔驰的是挂着香港和内地两种车牌的加长货运卡车。空气中弥漫着纯粹的工业的气息,我深深吸一口,很香。要知道,那时我刚到南方没多久,面对如此馥郁的经济与财富的味道,总会想起自己的家乡,一北一南,差距过于明显,心里有些“愤愤不平”。就像你去家境优渥的人家串门,难免顾影自怜。我惊讶地发现,我原来熟知的许多世界著名品牌都“藏”于开发区这个“深闺”。

开发区的第一家外资企业是一个加油站,规模不大。我去的时候,开发区志诚大道出现了一条旗帜长廊,一路数过去,六十多面旗帜在风中猎猎舞动——那不是一般的旗,是跨国公司的旗。后来,我又去数那些旗,有一百一十九根旗杆,一百一十九面旗。最中央的一面旗,是五星红旗。

三十年弹指一挥,广州开发区由两万元筹备经费起步,到GDP、工业总产值、财政收入分别突破两千二、五千二、六百大关——单位不是元,也不是千元、万元,而是亿元,而这一数字还在与日俱增。东江之水欢快地流淌,激射出最美妙的财富之音——仿佛是对1986年8月21日邓小平同志在天津挥毫题写“开发区大有希望”七个大字的有力回应。

岁月荏苒。广州开发区由点及面,花蕾绽放——2005年,萝岗行政区设立;2015年,新黄埔区成立,原黄埔区和萝岗区合并,广州新的东部中心版图面积扩大到四百八十四点一七平方公里。

小蝌蚪一样的数字倘若孤零、单列,并无实际意义,但植于开发区这片土壤的这一串串煊赫的数字其价值不言而喻,浓缩其中的是一代一代创业者的梦想、青春、汗水。你便可以想象,当年,那些创业者为了跨过河涌,硬是脱去衣裤,穿着裤衩优雅地一跳。那些生活在市区、工作在开发区的公务员如何披星戴月,夙夜在公,直至雪染鬓发。

普晖村附近有一个街心公园,夕阳西下时,有很多老人带着小孙子、小孙女过来散步、聊天。他们说着各自家乡的方言,有的我能听懂,有的听不太真。那时我父亲和母亲也在开发区,父亲是医生,退休后在开发区的一家医院兼职,为打工者看病。老人家之间特别容易沟通,三句话不离本行——本行是各自的孩子,孩子们自然都在开发区工作,有的是企业高管,有的虽然没有什么职位,但企业效益好,孩子们收入很不错。谈到孩子,老人们都兴奋异常,眼里冒着清健的光芒。

你见过一生不语的雀儿吗?它们生活在天鹿湖森林公园里。当我真的看见那些“雀儿”时,委实吓了一跳。“雀儿”离我很近,咫尺之遥。我望着它们,俨然又回到童年时隔着玻璃与雀儿对视的时刻。这些“雀儿”没有丝毫的敌意与防备,黑芝麻一样的眼睛宁静而致远。它们站在树上,一只一只并排簇拥在一起,一点也不孤独。它们扎堆儿,却又不叠乱。它们的头大都齐齐地向里,只露出红色的尾巴尖儿和乳白却又带点嫩绿的“羽毛”。我稍稍喘息,再放眼四周,“雀儿”也不是离群索居,而是三五成群。有一缕阳光正穿越林隙,斑驳地落下,阳光让“雀儿”周身光泽四溢。我重又细细仰视最近的一簇,是的,它们不是真雀儿,只是像雀儿。它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禾雀花。像雀儿的花儿,像花儿的雀儿。不同的意思,一种意味。

这些每年三四月间开放的像雀儿的花儿并不真长在树上。它们长在藤上。由一根极长的藤串起一簇簇的花儿。每簇一二十、二三十朵不等。远远看去,像一大串葡萄,近看,俨然是一群群禾雀在栖息、密语、商议大事儿。

我轻轻地坐在那一方被树木和禾雀花包围的“天井”里,各种鸟的叫声,蝉鸣,虫子的回响以及自然界其他的“絮絮聒聒”,让我无一点烦躁,相反却觉得鸣声上下不绝于耳,真是一种美妙的享受。

这便是广州东部的生态缩影。一座城,植被覆盖率超过百分之五十,有工作,有生活;有高速,有地铁;有忙,有闲——还是乡下吗?即便是乡下,也是最好的乡下。

元者,万物之本也。

开发区这只大鹏鸟从“元年”那一个冬日开始振翅飞翔时,或许没有想到这一天的伟岸。我的眼前,似乎呈现大鹏鸟在广州东部上空飞旋、鸣叫的情景,它注视着翅翼之下勃兴的工厂、企业总部、物流、贸易、科技、智慧……它掠经黄埔军校、香雪公园、玉岩书院、天鹿湖、凤凰湖,在历史的沧桑风云和重峦叠嶂间兴奋地寻觅;它一翼搭在“科学城”,一翼搭在“知识城”,强健的两翼在振翅间演奏开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赢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