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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重识乡巫,重建认同
——读林渊液散文《乡巫》
更新时间:2017-11-09 作者:陈培浩
众所周知,祛魅是现代性内在过程,是诸多现代乌托邦话语全面放逐传统的过程。对于未完成的现代性——当代性而言,问题成了乌托邦破碎之后人如何活下去,祛魅之后如何复魅的问题。20世纪的中国文学,既有五四启蒙现代性、左翼革命现代性、80年代新启蒙和90年代以降的审美现代性。可是,具有当代意识的艺术家,并不愿意在审美现代性的精致小木屋中蜷缩着,如何去确认的焦虑还在困扰他们——重返乡土,为乡土复魅是其中一种路径。我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林渊液包括《乡神》(载《美文》2017年4期)《乡巫》(载《天涯》2015年4期)在内的散文创作。
林渊液有极强的写作自觉。我曾说过,她的写作经历了从性情写作到生命写作的过程。现在,她正在艰难地进行着新的蜕皮和转化,她正在致力于勘探生命与文化交互的大生命写作。之前的生命写作,她的着眼点在个体自我的生命历程,活着活着,突然产生重溯往事,理解生命的强烈念头,也因此拓展了写作的空间,如《黑白间》;现在,她要领悟的不仅是自我,而是自我与他者,个人与故乡的关系。她的散文当然是以一个“我”来运转的,这个“我”的关切依然是从自身体验出发,但这种体验已经渗透了对人的浓厚兴趣。
当林渊液用新目光打量乡土时,她发现了一种从前——认同启蒙现代性者——所不能看到的新乡土。她究竟写了什么乡土之“魅”呢?她写的甚至不是隐喻意义上的“魅”,而是事实上的“魅”——神和巫——只是,她又发现了这些事实上的“魅”如何成为乡土的精神之“魅”。
神和巫是很容易被启蒙现代性或科技现代性话语轻巧地打发的。我们还记得小时候刚从课本习得一些“进步”知识之后,是如何从父辈“迷信”的行动中获得智力优越感的。我们认为“迷信”终将被“科学”战胜,可后来“迷信”不但没有销声匿迹,反而常常被以科学话语包装一番重新出场。再后来,我们才知道,“迷信”居然也是一种文化,一种话语体系;而“科学”不过是另一种文化,另一种话语体系。“科学”对“迷信”祛魅之战断非攻无不克,很多时候反而被“和平演变”了。林渊液一提笔就言及巫顽强的生命力:
在我们潮汕平原,在乡间,巫的磷火明明灭灭,一不小心,就被哪一根火柴擦燃了。
林渊液于是发现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巫不但在乡土世界生生不息,在科技武装起来的城市世界,同样有市场:
这些巫们,各有各的绝活。有“巡家门”的,显的是各路神仙;有“拖死鬼”的,显的是自家的亡灵。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问过巫,得过其恩庇。城市里的生活似乎离巫很远,那些能够代表城市的特征,现代化建筑物、广场、路灯、笔直宽敞的大道、咖啡厅、宾馆、调酒器、计算机、手机、互联网……所有的意象都不利于巫的孵育。可是,说来稀奇,城里人也有心里打结的时候,十里八里外,他们不时会慕名寻访了来,穷乡僻壤只当作神仙殿堂。
巫事实上充当着乡土世界人们的心理医生。这里的“人们”包括那些终究不能在文化上挣脱乡土的都市人。纯粹的都市人,从生活方式到精神方式,并没有那么多。她的《乡巫》如此传神地刻画了巫为“都市其皮,乡土其里”的人们疗伤的过程:
红花婆眯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就把亡灵拖来了。亡灵先与大家寒暄几句:家宅大门口的左手边有一把老椅,年代久远了,还是他爷爷在世时用的。右手边有一个潴米水的搪缸,缸水深,阴气重,回去以后撤了吧。院子中间的莲花缸,这两年的莲花总也种不好……在场的一众蓦地就愣住了。神,太神了。心下便相信了十二分。亡灵如果是新丧的,儿女们见得阿父阿母出来,任是铁石心肠,聊着聊着也会哭成一团糨糊。媳妇们的哭反而是节制的,有要紧的事体需要她们过问呢。阴间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忌日和年节吃得到祭祀吗,寒衣尺头是否足够了三年祭还要多烧一些吗,有没有碰到不讲理的厉鬼需要阳间帮忙来打点……阳间是强势的,可以明白给予的。而阴间是柔能克刚,亡灵虽然幽缈,却胸藏万象,手眼通天。建筑新厝与邻人口角了该不该退让,阿弟的泥水工生意稀了是否要转行,三妹受了夫家的气回来掉眼泪阿舅是不是该出头?这些都是要亡灵来指点的。城里人会没有为难的事吗?错了。衙门里职位大换岗何去何从,谁谁拉了一宗大生意风险不小接还是不接,一年一度晋升职称的时间到了,阿爸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很多人只消在红花婆这里一转,心便定了,即便事有不谐,红花婆吩咐了,初二、十六在家祭拜地主爷(就是土地爷)的时候加个什么仪式,她会下力帮忙的。这人暗下里就底气十足了。
《乡巫》有一个有趣的结构,它通过“我”一次探访乡巫红花婆的经历,既观察了乡巫的工作、功能,同时追问着亡灵与生者的关系。或者说,林渊液事实上真正想勘探的是奶奶的生命密码。这是作品在“巫”之外的另一层。如果说其他人能够在巫身上轻易获得寄托的话(譬如“我”婆婆的心病就是被红花婆疗愈的),那么乡巫之魅并不能成为“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的认同资源。“我”迅速地意识到红花婆的破绽,她并不能为“我”邀来奶奶的亡灵——“我”和奶奶隔世对话的通道并不由巫提供,“我”对巫的兴趣显然来自于一个已晓生命滋味的女知识分子寻魅的需要。
小时候,“我”对奶奶的生命并无兴趣,现在“我”对奶奶的兴趣其实来自于自身的生命困惑。“我”强烈地渴求着通过对另一个女子—— 一个真切地在世上走过的身边人——生命的辨认来确认自身。这是对生命的返观,也是对乡土的返观。这种中年之际向祖辈的回望,事实上在很多文学家身上都有,莫言的《红高粱家族》通过对爷爷奶奶们故事的讲述,去展望一种充满原力的生命状态;朵渔的《高启武传》则通过对大跃进时代祖父对真话的朴素坚守,在血缘史上寻觅到抵抗谎言时代的资源。朵渔那首诗最后一句写道:
我在抽象地思念你、还原你、答复你!
“抽象思念”,精神寻魅是这类文学寻祖现象的真实动因。奶奶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十几岁奶奶从海边小村庄被卖,来到太姑姑的家里帮佣,据说,很得太姑姑心意。爷爷来太姑姑家里寄读,才子佳人朝夕相处,衷曲便互通了。奶奶自幼没有名字,爷爷给她取名恒芳,皆因他自己名为瘦梅。一支瘦梅恒芳馥,爷爷谅必是在名字里寄寓了深意的。爷爷一生从医,严谨而不拘泥,医名甚好,况且文才了得,书法精湛,如果生在当今,应是花月风雅的人物吧。惜乎生逢乱世,爷爷一生辛苦遭逢,多年蒙冤流放,“文革”开始之后,爷爷纵身跃入江底,彻底以一支瘦梅的形象遗世了。这一支瘦梅身边的女人……她起早摸黑的,担过番薯,卖过桃李,走过深山,下过海墘……她生过二女一男,二女俱因贫病夭折,只有父亲独子传承下来。
奶奶的疼爱使奶孙之间建立了强烈的认同感,如今我想到奶奶那里去追问的是:一个女人,是什么力量让她在中年丧夫的困境中撑着单薄的身子骨,将穷山恶水活得面不改色而细水长流呢?一个已经晓得了生命酸涩的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疑惑,也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捎去的问候:亲爱的奶奶,你的认同在哪里?是什么让你挺着瘦梅已落之后的残枝呢?这是一个认同的问题,也是一个寻魅的问题。正是在意义已经成为问题的现代性视野中,才会有这样的追问。遭遇乡巫红花婆,作者大概只能感慨终究无法在乡土中还乡。
可是这番返观,也许让她明白了:世界是在复杂的暧昧性中存在的,其他人或许可以在巫中复魅,可她终究不能;反过来,虽然她不能在巫中复魅,但并不影响巫在乡土世界继续生生不息。
真伪判断对于巫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她只是一个民间的心理治疗师,不用药不用石,在伤口上呵气成烟,那血便止了,新的肉芽生长起来,人的元气也便生长起来……如果我们的乡村,还有人需要在红花婆的咒语声中获得安静,获得能量,那么,就让她留在山村的门楼和山墙里吧。
到达奶奶的那个世界,想必还有别的路子可通。
是的,复魅也非轻而易举,复魅并没有一个共同的公式,每个遭遇现代性的人们,都只能孤独地去继续个人的复魅之路。这也是另一种收获。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