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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香樟木片一样的小说
更新时间:2017-11-02 作者:林渊液
提及小说,总会想起两年前那个燠热的夏天。南方的夏天,总是令人有一种非理性的不适感。突然之间,我对自己周遭的一切产生了莫名的厌倦,不愿与朋友深度交流,不想去筹划远行,烦于读书,不再能够在女红中修行。而文学,我仿佛在冥冥中看到了它的各种可能与不可能,并在各种可能中看到了它们的终末。那又怎么样了?那也不过如此!我悲从中来,似乎了无生趣。而我的日常生活本身,其实并没有起伏波澜。也就是说,这场精神危机,竟然是毫无现实诱因的,它与我的处境并不相称。我的病症为这个季节所蒙蔽,家人把它命名为“夏日抑郁症”。
在一个连我自己也猝不及防的时刻,我突然抛开了强握在手里的书,打开电脑,写起了属于自己的小说。我用了几分钟时间为第一个女主角起一个名字,这很像是扭开了小说水龙头的开关,打这之后,她的故事就如自来水一样,静静地流淌出来。第一个短篇小说的初稿,我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她并没有原型,纯粹是一个虚构的作品。从此之后,虚构之门为我打开。
第一个小说《花萼》(发表于《作品》2014年6期)写出来之后,我并没有太大的喜悦感,一切自然得就如瓜熟蒂落。但无疑地,我的抑郁症状随着它的出生而消失,我对人生的深重痛感也得到了缓解。这时候我才明白,我患的是孕期抑郁症,我怀上的那个孩子名叫小说。此后,我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叫做散文,一个就是小说。
文友陈培浩曾经说过,我是一个文体意识很强的散文作者。的确,很长时间以来,我觉得散文是最为自由最为高贵的一种文体,对于自由的向往和奔赴是我此生不懈的脚步。可是,那段时间,我分明感觉到,散文的真实性已然成为了写作的阻障,想象的翅膀沉重如铅。我不愿意简单而粗鲁地消费散文。在散文给我缠结的绞架上,我是不是该心甘情愿地把头伸进套索?如果说,这场痛苦只是源于我对一种文学样式的选择,那么这个悖论是令人痛彻的——我用一种自以为自由的文体造成了写作的不自由。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小说仗义前来救我。或许,我与它之间有着不浅的前缘,或许,是它与散文之间的兄弟情谊使我与它有了潜在的关联。当然,这一切都与阅读有关。我不得不承认,即便在单纯当一个散文作者的时候,我也从未放弃过对于小说的阅读。事实上,相对于思想家和学者的作品而言,在我视野里能够看到的有一定思想高度的小说并不多,我经常把它们当成消遣娱乐的方式。它能够让我葆有一种温润的心境,有爱,有恨,能够放声大哭,也能够心灵一动。我认为,这是一个写作者所必须的。阅读小说于我还有一个功用,散文创作的时候,我是反技巧的,但篇幅较长的散文没有技法却也难以成篇,我希望能够在阅读小说的过程当中,下意识获得某些技巧,在散文创作之时运化其中。这样说来,我当年对于小说的阅读,其实是居心不良的。只是,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从少年时期开始,也有数次动笔写过小说,只是一直不相信自己会在这条道上走到黑而已。奇怪的是,行文至此,我莫名其妙联想起日本作家太宰治的自杀事件。他的一生经历过五次自杀,前面的四次都没能成功,最后一次才终于了愿。我的小说创作经历,与此有着类似的路径,似乎前面的“自杀”都是为这最后一次所做的准备,而这最后一次的“自杀”,终于使我走上了不归之路。
在这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我写下了十个短篇小说,貌似都是探讨两性之间关系。小说创作的状态基本是间歇性发作的,每一次发作,都有如鬼魂附体,而发作之前,都有不同程度的孕期抑郁症。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之所以还是把这病症归结为抑郁症而不是其他,是有缘故的。虽然,我的写作撕开的口子很小,只是两性关系,可是,发作之前,引致我莫名地情绪低落的并不在此,而是,格局非常宏大。这使我产生怀疑,或许,一个小说触及的即便只是一根毛发,它所牵动的也不仅仅是末梢神经,它甚至可能撼动中枢神经,关乎一个人的呼吸和生死。
当抑郁症状解除之后,小说创作开始变得奇妙。有一个词我必须重复提及,那就是虚构。虚构之门洞开之后,我惊奇地发现,小说的自由呈现的是与散文迥异的样貌。散文的自由是属于行走的,它可以走向房间走向内心,也可以走向田野走向远方,而小说的自由是属于飞翔的,它能够飞檐走壁,也能够遁地冲天。虚构赋予了小说这些超乎日常的特异功能。我开始闭上眼睛张开双臂,练习飞翔。创作散文的时候,我心中是有很大包袱的,我不敢轻易动到身边的人,唯恐刀子不小心把他们伤到。我经常只写我自己,刀子切到哪里,只看我自己是否能够把疼痛忍住就是了。进入小说创作之后,我身边的那些人那些事,像打开枷锁的囚徒一样,开始有了伸展的能力,也开始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灵魂。而我身边的朋友,把她们身边更多的人和事讲给我听,有的是连泥带土的,有的是已经挑洗干净。记得《倒悬人》(发表于《人民文学》2013年11期)写完,一个朋友看后,说提兰的故事让她想起生活中的一个男子。这个男子的追求和经历让我暗自吃惊,我用了将近十天的时间,让他与提兰相爱,我想象着他们纠结的心理,生活的细节和可能的思想,想象着他们最后的走向……那一段日子,我的生活里好像供养着一个世界,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世界里是别人的生活,这群人的鼻息却触手可及。这个男子后来成为了苏打,这个后续的故事就是《黑少年之梦》。小说与生活,虚构与真实,有时变得漫漶不堪,难以辨识。写小说的人,就此开始沉迷。
我向来对人造香味拒之千里,暗里喜欢的是植物香,随身的袋子里装有香樟木条。最近装修房子,有朋友送我数斤香樟木片,刀劈的,未经刨光,装了一袋又一袋,遍撒房间的角落。如今于我,散文有如袋子里的香樟木条,小说有如这房间里的香樟木片。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