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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等评广东90后作家周朝军
更新时间:2017-04-01
食色无尽藏——抢面灯之外
王祥夫
说到周朝军的文学创作,我忽然想到了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将“新情感”描述成从理智手中拯救情感,并继而取消文学及其“满篇事实报道和道德结论的‘内容’而取代之以“内容少得多,道德结论冷静得多的艺术。”而再读周朝军的小说《抢面灯》忽然就更让我觉得苏珊桑塔格的这种主张就像是为了针对周朝军的小说创作而置此一说。
虽然,我们中国当下文坛的荒谬就在于总是喜欢把作家分代,就像是一群人拥进了满是灰尘蛛网的祠堂,人人都要被排一下辈份大小,这真是件让人不能容忍的事,虽然九零后的存在是不容忽视的,但我个人以为是不能把一群同年龄的作家放在一起统而论之,因为这样是对作家的极不尊敬,作家本是一种独立生长的植物,它总是独立地生长着才有好看的枝枝叶叶,比如我看周朝军的小说就没有感到他生于何年何代的这种烙记,而是直接在和他进行一种老练宽容和机智的交流——看他对语言、叙述、或对所要写的事件的某种独特选择。
《抢面灯》这篇小说,无疑是在谈饮食男女,这本是一个老掉牙的话题,但由于作者从肉欲横陈的现实生活中唤醒了他自己与众不同的感受再加之他高度的想像力的才能——这当然更加与他自己的那种幽默而煞有介事的叙述语式和语调分不开,我们知道,一篇小说的总体“味道”或者是与众不同的哪怕是修辞造句的细枝末节都会对读者产生某种影响或暗示,之所以这个老掉牙的题材忽然又对我们产生了吸引力,我以为是来自作者周朝军自己本身的与众不同的各种因素,这种综合了各种因素的个人气质一旦表现在他的小说里几乎不会受到当下的文学手段的种种沾染,就这一点而言是特别珍贵的。
当然,周朝军无疑是九零后的一分子,但他又极其与九零后有所不同,他的文字与叙述隐藏着中国古典文学,外国文学乃至来自民间口头文学的种种神秘文化的沾染,他的这篇《抢面灯》与他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九月火车》还有他早年所发表的那些笔记体小说,在这方面都有很好的表现。
九零后作家放弃政治而追求个人隐秘的七情六欲不能说不是。
这个年龄段作家的主体特点,问题的存在是,我认为这个年龄段的作家整体的回避社会内容迟早会遭到忽视和嘲笑,如果以这个话题为前题而谈周朝军的创作,我们看到的便是另一种色彩和姿态,周朝军的小说是以暴露社会的某一局部从而揭示社会的整体,这一点在九零后作家里显得特别鹤立鹰翔,当我读他的《九月火车》还有别的一些作品的时候我感到了这一点,而这篇名之为《抢面灯》的小说也让我们看到了作者铺排开的面是面向着整个社会而不是自己的内心某个角落。
就《抢面灯》而展开谈周朝军的小说,其总体意义也在于他在九零后作家群中的选择生活和观察生活与他人有不同的方式,虽然或有不成熟处,但都强烈地体现了他与时下九零后大有不同,他的诸多小说便是最好例证,而我个人看他的小说感到高兴的是,周朝军通过他的小说告诉了我们他是在重新启用传统的形式,虽然他的小说手法与选材均十分开放,但远非时下那些粗制滥造的小说可比,或那种几乎没什么生命力的过分的精细制作的读物可比,这是周朝军的可贵之处。周朝军的小说里总是充满了左冲右突的不安分之气。
读《抢面灯》这篇小说,一般人容易把“性”置放在这篇小说的中心,这未免有简单化对待一部文学作品的倾向,小说中的性举止,是以一个学者和他的学生之间展开,但这部小说的总的特征其实并不是在写性,性只是一面,而食的一面是“抢面灯”这一古老的活动,这篇小说的暗藏的力度在于对传统仪式或者是一种社会活动的冲击,还有就是对于一种人性的微妙剖析。关于《抢面灯》要说的话,其实我还是想重复在前边说过的这句话,作家本是一种独立生长的植物,它总是独立地生长着才有好看的枝枝叶叶,读周朝军的小说没有感到作家生于何年何代的这种烙记,而感觉是直接在和作家进行一种老练宽容和机智的交流——在讨论他对语言、叙述、或对所要写的事件的某种选择。只此一点,便是《抢面灯》这篇小说最大的好。
周朝军的存在,让我们不再觉得九零后的创作是一块色彩单调的调色板。
精神的幻灭与色欲的斗篷——略论《抢面灯》
宋林峰
90后作家周朝军的《抢面灯》就像一块横空出世的生肉,生嫩多汁,不乏油腻,却又惹人垂涎。在多次阅读之后,对于文本的转嫁引接,以及驳杂的旁征博引,才稍有眉目。放眼中外,将象征运用至出神入化之境,首屈一指托马斯·艾略特的《荒原》,那就不妨从《荒原》谈起。
《抢面灯》与《荒原》有些许共通之处,艾略特的诗作,多表现“世界大战给人类文明或精神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慨叹、嘲讽、鄙夷淹没于欲望之海中的现代人行尸走肉般的存在价值观与行为方式。”而《抢面灯》则表现了某一部分人甚至对当下许多人的生存状态进行了凸透镜般的聚焦,这就是所谓精神的幻灭,分点来论:
一、W先生的一生在鼻子超长的匹诺曹的巧妙揶揄之中得到了全盘否定。他隐藏在人皮之下的虚伪、假道学令人作呕。但需要注意,W先生对1983年的抢面灯记忆耿耿于怀,他在日记中写“胡牛氏的小儿子抢走了我的面灯”甚至,我们加以延伸,W先生为什么一直在写日记?很有必要提到作家鲁引弓的一篇小说:《隔壁,或者1991年你在干啥》。针对这篇小说,王春林曾言:“‘1990年秋,我大学毕业,因为前一年的运动,我被分配到了珠三角的D镇。’小说的开头,看似寻常,其实颇多耐人咀嚼之处。却原来,从根本上说,鲁引弓的这个短篇小说,也是与1980年代末期那场社会政治事件存在着内在紧密联系的作品……鲁引弓这个短篇小说的值得肯定处,就在于借助于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而精妙地写出了真切的时代隐痛。”时间,在《抢面灯》中也是颇值得关注的一个地方。小说追溯至1960年,1960年那场残忍、血腥、规模浩大的抢面灯运动如同世纪末的狂欢,人们露出狰狞本性,你争我夺,血流成河。“W先生曾多次向我提及L县六十年来波澜壮阔的抢面灯历史”,换言之,这段历史在W先生心中无疑是深刻的,也就是说,60年代初以“抢面灯”作为标志的饥饿之狂暴肆虐(包括“1980年代上半页”的反复出现,都让人对文本中的时间点不得不深思。),给W的一生造成不可磨灭的印记。W先生的日记在记录什么?引人深思。在纷繁复杂的历史变动中,人们总要有所寄托:食、色。
二、抢面灯这一行为隐含着“夸父逐日”这一神话原型,是不言自明的。这种追寻原型是人类的一种逃离现实世界、向往彼岸世界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模式,尤其是在恶劣的时代环境下。按照一般理解,夸父乃是英雄般的人物,是力量、气概的象征。而在L县,尽管身处“英雄好汉”的巍峨地理——“L县一百零八座小山包一起留起了光头”——众人这种复归原始的争抢冲动,一方面无疑是时代巨变的映射,再者,我们发现,这些人(以W先生为代表)的野蛮、堕落(包括W先生生殖器的实际发育),实则为时代精神(以伟岸、伟大等构建的“主旋律”,时代合唱)的崩溃和幻灭,这点与《荒原》异曲同工,再者,两者同样将主题包藏进无穷隐喻的密林之中,《抢面灯》中,物质贫瘠,精神虚脱,主题指向历史的追问。
在《抢面灯》中,虽然很多人认为食、色为两大主题,但依我之见,却并非如此。对文本进行精细分析之后,我们发现,面灯的第一次出现,是“我”带领着少年S共同探索发现到身体的初次欢愉时,“空荡荡的残破感就填满了我们的五脏六腑,像是饥饿又好像不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元宵节前夜母亲亲手为我捏制的那盏小米面灯,濒临废弃的躯体瞬间被一股巨大的饥饿感包围了。”是否可判断为面灯象征着饥饿的渴求呢?我认为判断过早,因为在紧接着的下文,“我看到了马兰,对,是马兰……”马兰的出场是对上面轻易判断的一种摧毁,马兰是谁?什么身份?在通篇或隐或现的隐喻之中,我们应该保持足够清醒,马兰,ma-lan,取首字母——ML(make love)——正如文本指出,“马兰,美丽与肮脏的化身”。面灯的第二次出现,“与此相衔接的是关于一盏破碎的面灯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于“性”的恐惧。”面灯第三次出现,是“我”以及W先生对于这一词语的解释,W先生说,“所有的面灯都像女人的私处……”等等,面灯最后一次出现是:“然后鬼使神差地揭掉了黏在上面的已经发霉的面灯,缓缓放入口中。一股强大的暖流轰击了我的小腹。”食,更像一片绿叶,色,才是红花与主角。相对于食这种生理本能,色,则带有更多的“靡菲斯特”色彩,它诱惑、勾引、通向地狱和邪恶。但,如前文所述,即使是色,也不过是一件用于隐身的斗篷而已,早在作者对面灯做出如下阐释时:
“面灯”:灯笼的一种,与宫灯、纱灯、吊灯一样,都是北方地区常见的灯笼种类。面灯也叫面盏,汉族岁时风俗,是用面粉做的各种形式的灯盏,多流行于北方地区。 汉族民间传说,元宵节的灯光是吉祥之光,能驱妖辟邪祛病(此处省略八千九百三十二字)。
文本的讽刺之光已注定。如若面灯的光是吉祥之光,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的那些人,仍在这光的阴影之中。
宋林峰,青年阅读家,山西高平人。现就读于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小说及评论散见《作品》《山东文学》《西湖》等。
抢面灯,全民的盛大狂欢
李桃杏
抢面灯是由L县人民发起并参与的一场狂欢活动,时至“我”曾为了保全一盏面灯头破血流的1992年,已经演变为一场盛大的狂欢。然而追根溯源,抢面灯本来是一场很普通的元宵节民俗活动,用白面、玉米面、荞麦面等捏做起来的面灯原本是丰收喜庆的象征。但由于1960年冬天史无前例的大饥馑赋予了面灯新的含义。饥肠辘辘的少年从头上生癞的男孩手中抢下第一盏面灯起,面灯的意义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成为原始欲望的象征。
1960年元宵,饥饿之人为争夺一盏小小面灯以死伤六十多人为惨重代价。在此后六十年L县113万男女老幼齐齐参与抢面灯这“疯狂而充满诱惑的经久不衰的壮举”,甚至在丰收年代人们对该活动反而更加痴迷。这一从饥饿本能催生的“疯抢”举动已经演变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病态行为。面灯是欲望的象征。如果说在饥馑年代,1960年癞头男孩手上充满麦香诱惑的面灯是食欲的象征,那么1963年后大丰收的三个年头,月圆之夜经过女人手捏制而成而且形似女性生殖器的面灯便带有性欲意味。被赋予了食欲和性欲的面灯更加具有争夺意义,如同众人觊觎的国王头顶的王冠。
巴赫金认为,狂欢的核心在“加冕和脱冕”的仪式转换,也就是“小丑即位加冕当了狂欢节的国王,后来被剥夺王位脱冕的的过程”。带有“两重性”的转换正是“抢面灯”这场狂欢的核心。如果说唯一拥有货真价实面灯的癞头男孩是“原来的国王”,那么一哄而上抢面灯的饥饿人群集体变身“要当国王的小丑”。通过对“原国王”的驱逐、嘲笑、谩骂甚至杀害,他们使自己变成“新的国王”,如K河北岸身强力壮青年R在众人的争夺中被“送到马克思身边”,而胜利者从青年R的尸体上站起来。然而这种“原国王”的死和“新国王”的生之间是相对的、可转换的。“一群手拿铁锨、铁耙、钢叉等农具的壮年劳力”像小丑一样从北岸冲了过来夺取“新国王”的冕冠。这样在生与死,新与旧之间相互孕育和更替过程中,抢面灯变成了类似“国王和小丑加冕脱冕”的狂欢剧。所有参与抢面灯其中的L县青年,无一不在这个小丑与国王的游戏中狂欢至死。
追逐欲望的L县人在“小丑变成国王”的狂欢游戏中获得常规生活不能得到的自由自在的欢乐。他们可以公然违反“常规生活”和“狂欢式广场生活”之间严格的界限,对传统意义上神圣的面灯公开地亵渎、践踏和抢夺;与丰乳肥臀的性欲化身的马兰发生关系发泄本能欲望。“第二生活”的释放源于“第一生活”的压抑。在常规生活里,面灯有“白面、玉米面、荞麦面”捏成的“银灯”,金灯”和“铁灯”之分,他们把欲望深深隐藏在阴暗角落,对等级秩序生活充满虔诚、恭恭敬敬。只有在狂欢当中,一切不被教条认可的欲望在文明的掩盖下合法化了,人们获得“狂欢的世界感受”。
这样一来便解开了L县万人争夺、声势浩大的“抢面灯”狂欢背后的迷雾。用狂欢的形式掩盖人类原始欲望身上带有的“米菲斯特”的气味。从癞头男孩到身强力壮青年R,从“我”父亲PX先生到W先生,从“我”到如今L县街头到处都是的青年R的影子……人们在对欲望的追逐中世代轮回,前赴后继。
小说中W先生是小说不能避开的人物,他的怪异的出场和病态的存在令人过目不忘。无论W先生是“未婚女青年以及尚未绝经的妇女的性幻想对象”,与“爱慕他的农村妇女三进三出玉米地”等坊间秘闻,还是W先生与M先生中表现出其在性学方面深刻的造诣,都在指向一点----“W先生”表面上拥有强大的与生殖有关的男性伟力。然而在小说结尾“我”道破天机。原来“强大”只是表象,实际上W先生的生殖能力还不如十岁小孩。
小说中提及“拥有面灯最多的人在L县拥有无上光荣,他们将站在L县生殖金字塔的最顶端”,胡牛氏的小儿子抢走了W先生的面灯意味着着夺去了W先生的男性伟力,从此W先生身为男儿却长了“肤如凝脂,面含桃花”的脸。这样强烈的反差让人哑然失笑。
在与男性伟力的典型代表青年R观照中,W先生从小便陷入深深地自卑中。身强力壮的青年R是“身躯如蒙山一样浑厚”胡牛氏十多个儿子中的一个。幼年时候的W先生因与胡牛氏比邻而居感到无比幸福,但是他不能不面对自己不足七十斤乳房干瘪的母亲。W先生1980年挑起母亲为他精心制作的混合面捏制的粗糙的面灯,“泰然自若”地走进狂欢的广场。其实他是自卑的。没有人哄抢面灯,因为他手上挑的不是胡牛氏的拿手绝活,根本不值得抢。而讽刺的是,最后是生育旺盛的胡牛氏众多儿子中最弱的小儿子抢走了W先生的面灯,这是弱者对更弱者的嘲讽。W先生失去他的面灯,即失去了与马兰一夜春宵的性能力,也就失去了仅剩的“指甲大小”的尊严。
W先生只能用“王勃”、“以长为美”、“性学权威”这样冠冕堂皇的谎言来为自己“加冕”,用匹诺曹鼻子之超长来掩盖其男根之极短。W先生的病态心理来自于中国社会在走出物质匮乏的饥荒而崇拜性力的时代。L县有着以抢面灯为表,以崇拜性力为里的文化传统,因而崇拜阳具之大。落于这一文化传统阴影下的W先生固着地自卑于其男性伟力的缺乏,并受到这个欲望化时代推波助澜,衍生出以“长”为美的白日梦表演。抢面灯对于L县人而言,已然成为一种对性与欲的崇拜和宣泄。而在这场宣泄的狂欢中作为被凌虐的自卑者,W先生在社会生活秩序重新建立后,企图以一种虚假的学术表演夺回失去的面灯(即性力),实质上是抢面灯这种欲望释放的形式在文明社会的畸变。W先生和当下L县街头的众多青年R们一样,相信“身体=面灯”这一欲望法则并在看似文明的当下将其表演到极致。来自K河南岸的“我”,在1992年也曾为了保全一盏面灯头破血流;在W先生死后,“我”鬼使神差地揭掉了黏在笔记本上的发霉的面灯并吃掉。这一举动揭示了“我”从来都属于W先生与L县街头的众多青年R们的一员,在孜孜不倦的抢面灯中轮回。
加冕意味着脱冕,匹诺曹的鼻子是无法掩饰的长。表演也终有落幕的时刻。随着结尾 “我”帮W先生“换装”这一脱冕仪式的完成,W先生的狂欢与表演宣告结束。“我”对于W先生的崇拜,对于性力的崇拜瞬间坍塌。小说至此已揭开谜底,前后对比形成莫大的讽刺。不难想象,对于“我”而言,接下来面临的是两个选择:继续W先生的匹诺曹把戏,或者放下“抢面灯”的固着……
这个时代是狂欢的时代,过去、现在或者将来都在上演着加冕脱冕的狂欢剧。W、M、R等带有黑色幽默意味的符号可能是你,是我也是他。小说《抢面灯》是21世纪全民参与的时代狂欢的缩影。L县人民抢面灯的民俗意味着加冕的生和脱冕的死之间的辩证。就是在这样的辩证中,作者为我们揭开了“红皮日记”记录的血腥历史。我们对“英雄人物”顶礼膜拜,其实他们不过是“扮演国王的小丑”。“英雄”发动“械斗”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挑拨全民的狂欢。“抢面灯”这一民俗让我们看到美其名曰狂欢的文明掩盖下的丑陋龌蹉和不堪。
小说《抢面灯》在情节线索上回忆与现实交错并存,行文埋下多处隐喻和伏笔。通过面灯和人物W先生等把过去和现在有机地联系起来,不仅塑造现代人“自己为自己加冕”的又一可笑形象,揭露了当今时代狂欢背景下人的生存困境人性扭曲,还暗示了在原欲的驱使下,无论是在物质匮乏的野蛮年代还是在所谓的文明社会,人始终在为被压抑的欲望寻找释放的渠道。无论是赤裸裸地抢夺和玷污,还是扭曲地伪装和表演,而人性在其中始终仿佛一抢就破的面灯。
在此基础上,我认为小说《抢面灯》是90后作家大军的崛起的标志,它既是新世纪以民俗为题的现实主义狂欢小说的华丽登场,又显示出其对于民俗,人性,文明,欲望崇拜,病态心理等的观照、反思、揭露与省察,有着更为深远的指向。
(指导老师:黄忠顺)
李 桃 杏,女,90后,广东人,习诗歌、散文、小说、儿童文学以及文学评论。学术论文见于《东莞理工学院学报》,各类文艺作品见于《新诗维》、《文化周末》、《鸡西日报》、《易读》、《东莞理工学院报》、《松湖韵》等报刊杂志及各类网络写作平台。
抢面灯
原发于《作品》2016年第三期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
1
毕业前夕,我的导师W先生安排我“整理”一篇叫做《漫谈中国黄淮地区生殖崇拜及饮食结构与男性生殖器官发育及日常性生活质量之关系》的学术随笔。标题冗长且无新意,符合W先生一贯的风格。“我对一切短促的东西都提不起兴趣,”他说。很显然,“整理”的说法也出自W先生,实际上,他为这篇文章所做的唯一贡献仅限于那该死的标题以及标题下“王勃”两个扎眼的宋体四号字。
“王勃”是W先生投身性学事业之后取的笔名,在此之前,他有一个更文雅的称呼,叫做王梅鹤。W先生以王梅鹤的名义发表数学论文、美术评论以及下半身主义诗歌,偶尔也为街头小报撰写几篇独辟蹊径的两性趣谈,例如《漫谈九种有益男性性能力的常见食材及最佳食用方法与适用人群》、《从蒙古人种常用性姿势中的现代几何学原理管窥清代数学家梅文鼎的勿庵历算学》、《以华北地区商河、南皮、海兴三县青壮年男性为例试论男性肺活量与性生活时长之关系及其所隐藏的数量关系模型》……从这一系列文章来看,W先生日后引以为傲的“以长为美”的文风已初见端倪。
王梅鹤同志是L县H中学历史上最传奇的男教师,肤如凝脂,面含桃花,一颦一笑颇有女子之风,待人接物又不失男子气概。传言在L县,有近三成的未婚女青年以及尚未绝经的妇女都曾视王梅鹤同志为性幻想对象,其中半数以上与王梅鹤同志有过亲密接触。值得探究的是,在众多与王梅鹤同志有过鱼水之欢的女子之中,没有一人愿在事后谈及此事,哪怕是三十一年后的今日。
关于王梅鹤同志如何从一名数学教师转而成为一名性学教授,L县也流传了不下一百个版本。在其中一个版本中,王梅鹤同志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与一个爱慕他的农村妇女在一片玉米地里三进三出。第三次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时候,王梅鹤同志决定投身祖国的性学事业。
如今,王梅鹤同志已离开L县多年,留下版本众多的传说以及扑朔迷离的风月往事。由于年代久远,唯一可以用于考证的是每天都在更新着的道听途说以及坊间秘闻。其中原委,终究成了L县民间史上的一个谜。所谓“花柳平生债 ,风流一段愁”,当如是也?
2001年9月17日,农历八月初一 。W先生在那本著名的蓝皮日记中谈及这段与L县有关的陈年往事,他说,“我之所以置一名优秀的数学教师的声誉于不顾,斗胆与众多良家或者娼家女子苟且种种,其真实目的,不过是想更加熟练地掌握女性身体之构造,为祖国性学事业之明天略尽绵力……落后必将挨打,谨记!”对于W先生这一自白似的感叹,我在某种程度上表示怀疑。这种怀疑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我对于W先生也并非总是心存敬畏。
2
W先生是R省第一个招收性学硕士的教授,而我则是他的第一个学生。
第一次以性学硕士的角色见到W先生,是在九月的一个下午。那天,我提着一大包行李,站在校门口的银杏树下,模样比其他新生都要傻上几分。R省燥热的天气以及水果摊大妈的短裙让我心生不安。一刻钟后,一双缺乏血色的手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好,我叫王勃,勃起的勃……” W先生的开场白短促而有力,与他写文章的风格相去甚远,这让我在第一时间找到了自己作为一名性学硕士的角色定位,为此我心怀敬意。
在N大校园内一家无人问津的小面馆里,W先生向我敞开了心扉。他说,“你之所以能在众多的考生中脱颖而出,不仅是因为养育我们的同是L县那片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的土地,更因为你在面试答辩中表现出的对于性学这个伟大的科学门类的坚定信念以及超乎常人的领悟力”。对于W先生的夸赞(W先生一生吝于夸赞),我丝毫不用脸红。单纯论及“性”,尽管那时的我还没有过系统的学习,但也的的确确拥有常人所不及的理解力,甚至算得上无师自通。
十岁那年的夏天,当我看见隔壁十六岁的少年S把那种我曾在父母床单下见过的橡胶制品放在口中当做气球吹的时候,我就已预感到自己走在了同龄人的前面。S一直不愿承认,在通往成人世界的道路上,我给了他莫大的帮助。当然,作为一个比我年长六岁的心智正常的少年,少年S也时有惊人之举。比如,当我教会了他如何利用墙上小孔坐观澡堂春色之后,他就触类旁通地偷窥到了学校的女教师们集体排泄的珍贵画面。然而,在对成人世界乐趣的挖掘方面,少年S的天赋似乎仅止于此,难有其他建设性的创举。而我在这方面却表现得游刃有余。
比如,在一个潮湿的午后,在少年S的怂恿下,我们躲在一处散发着霉味的壁橱里观看了S的父亲从深圳带回来的录像带。在那短短的四十分钟里,我耗尽了一生的注意力。S家地下室那狭窄的混合着霉味和汗臭味的空间,其舒适程度胜过了此后二十年我住过的所有五星级酒店。这个潮湿的午后,晃动的肉色画面大大地激发了我的模仿能力。我用最短的时间教会了少年S如何利用掌中五指复制那绝妙的快乐。
在少年S父母的房间里,我们把五颜六色的橡胶制品套在自己快乐的源头上,拼命地揉搓起来。十六岁的少年S那胯下的物什已经颇具规模,而我的私处则活像一只害羞的田螺。对比之下,六年的时光的沟壑横亘在我们之间,触手可及。我们一次又一次贪婪地试探着,汲取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随着一股从腹部升起的热流剧烈地颤抖着、收缩着,从大腿内侧直达后颈,然后是顶点之后的松弛。一股白浆喷射而出……还没来得及回味,空荡荡的残破感就填满了我们的五脏六腑,像是饥饿又好像不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元宵节前夜母亲亲手为我捏制的那盏小米面灯,濒临废弃的躯体瞬间被一股巨大的饥饿感包围了。还没来得及摸清它的来历,由活塞运动所制造的一波更为强烈的快感就将这股饥饿感冲撞得无影无踪了……
“笨蛋,你看你干的好事,你弄到我新买的T恤上了,你他妈的要给老子舔干净……”少年S一边咆哮,一边继续挖掘着上帝赋予他的宝藏。
“你叫个屁,你赔我新买的鞋子。”我本想愤怒地回击少年S,转而一想,又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名牌T恤可要比我廉价的足球鞋贵多了,我遗留在他T恤上面的体液也要比他留在我鞋子上的多得多。
我看到了马兰,对,是马兰,风骚的马兰,水淋淋的马兰,L县最美丽最下贱最让人想入非非又唯恐避之不及的马兰,“天呐,你看,是马兰,这个贱货居然没穿衣服,她跪下了,喔,我的天,她正舔我的老二。我打赌,她这可怜兮兮地样子,连上帝也没法拒绝。来吧,让你的小嘴更加放肆起来吧!”我向S夸张地炫耀着我的想象力,那股得意的劲儿仿佛我就是一个昏君。
“不要提她的名字,我受不了,一提到那骚货我的老二就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S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马兰,美丽与肮脏的化身,传言中这香汗淋漓、风情万种的女人睡遍了L县K河北岸所有的雄性生命体,她一夜缠绵的对象包括鲁西肉牛、山东毛驴、浑身腥臭的醉鬼、收废品的甲亢患者以及某某麻风病人的左手。据传,她孩子的父亲可以从岑石镇到石门镇站成一排,但却从没有人在L县的街上见过马兰的孩子,仿佛她一生都在准备着受孕。马兰,红装似火的马兰,诱人的马兰——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做两个少年的性启蒙老师呢?!
回望我的童年时代,马兰和少年S是我最感激的人,虽然我连马兰吐出的粘痰都没有见过。然而吊诡的是,我童年记忆中一切与“性”有关的隐秘而令人愉悦的记忆都在十二岁那年元宵节前夕的一个傍晚,戛然而止了。与此相衔接的是关于一盏破碎的面灯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于“性”的恐惧。
3
W先生爱国主义情结浓厚,终其一生没有出过国。大到新房装修,小到针头线脑,W先生一生笃信国产。受其影响,生活中我也尽量不与舶来品扯上关系,比如搜索引擎。我一直偏执地认为,百度的搜索结果要比谷歌更加权威可信。当我想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有三分之一的情形选择聆听W先生的教诲,其余时间我则求助于百度。比如,此刻,我觉得有必要对“面灯”的身世做一番梳理,我打开百度,输入“面灯”,成堆的宋体五号字便出现在了我面前。
“面灯”:灯笼的一种,与宫灯、纱灯、吊灯一样,都是北方地区常见的灯笼种类。面灯也叫面盏,汉族岁时风俗,是用面粉做的各种形式的灯盏,多流行于北方地区。 汉族民间传说,元宵节的灯光是吉祥之光,能驱妖辟邪祛病。(此处省略八千九百三十二字)
关于面灯的解释,L县人实难苟同的。在L县,宫灯、纱灯、吊灯通通没有市场,在L县,面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W先生在一篇谈论鲁南地区民俗的随笔中说,“L县人对面灯情有独钟,但却勇于承认面灯并不是L县的首创”。的确,面灯并非起源于L县,然而却没有哪个地方的面灯制作得像L县这般美轮美奂。在L县,面灯种类繁多,用白面做的叫“银灯”,用玉米面做的叫“金灯”,用荞麦面做的叫“铁灯”。“所有的面灯都像女人的私处……”W先生在日记中说。
“面灯”在L县人民生活中独特的地位与“抢面灯”这种由来已久的习俗有着莫大的关系。在L县,没有人说得清这一习俗兴起于何时,“那大抵是一个饥饿的年代”,W先生说。
我的父亲PX先生曾向他的儿子们讲起他的童年时期为了一盏面灯如何与三个高出他一头的少年厮打并最终将他们打倒在地成功捍卫面灯的英勇事迹(多年后W先生用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向我复述了一场同样令人振奋的血腥战斗,只不过在W先生的故事里,故事的主角由我的父亲PX换成了W先生本人),那是1960年的冬天。
1960年冬天,“饥饿”的悲剧色彩逐渐淡化,死亡早已成为一种日常事件,L县一百零八座小山包一起留起了光头,十九个公社三千头壮年发情期公牛窝在牛棚里奄奄一息——L县已经找不出一粒粮食了。
L县人民似乎是想借元宵节冲淡自己心中经久不散的霾,尽管面粉早已在L县绝迹,但L县人民依然不约而同地用泥巴为孩子们制作出了同样精美的“面灯”。多年之后,当W先生以及我的父亲PX先生回忆起1960年的冬天,纷纷感叹,“对L县人民来说,1960年的冬天之所以让人难以忘怀,不仅仅是因为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饥馑,更因为一盏不合时宜的面灯。”
面灯是晚上九点出现的。与面灯一起出现的是一个头上生癞的男孩。在一堆泥巴灯中间,一盏货真价实的面灯的出现显然有些突兀。麻绳搓成的灯芯吮吸着棕黄色的豆油,吐出赤红的火苗,黄河中下游地区最优质的小麦鲁神8号和出的面浆经过一个时辰的烘烤发出呲啦啦的声响,麦香分外诱人。手提泥巴灯的少年们,干瘪而贫瘠的肠胃,烧起来了。
哄抢是突然的,男孩完全没来得及反应。尘烟四起,打斗声一片。有倒下的声音,也有站起来的声音。以生存的名义,饥饿的L县少年用生命在争夺这盏1960年冬天唯一的面灯。男孩的父亲挥动着树枝一样的手臂赶走了饥饿的人群(他同样以生命所捍卫的仅仅是男孩手中残存的半块夹生面灯而已),然而,因生存而起的战争却并没有因为男孩父亲的出现而结束。
战斗在K河南岸继续着。对于饥饿中的K河南岸的少年们来说,战斗存在的理由不只是那几经抢夺已不足半块的面灯,更是因为这小半块面灯暂时的占有者来自K河北岸。K河北岸的青年R身强力壮,好似春耕来临前发情的种牛。尽管长时间的饥饿榨干了R肌肉中的水分,但他宽阔的胸膛和臂膀依然昭示着某种与生殖有关的伟力。
半个多钟头的厮打,在K河之畔卷起浓重的尘烟,少年R尽管在块头上占据优势,但终因寡不敌众,时间一久便消散了气力。占据了上风的南岸青年们,不知是为了面灯还是为了K河南岸人民的脸面,在少年R倒地之后,他们只用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把他送到了马克思身边。
多年之后的某个月圆之夜,我偶然间于W先生日记中看到了有关这场战斗的其他旁枝末节,“青年R有着出类拔萃的体魄,曾连续三年蝉联L县全民运动会男子长跑项目的冠军,并将这一美名一直保留到他死后的第十七个年头。如果没有马兰的出现,K河南岸的年轻人无论如何是抓不到青年R的,甚至连他的一根阴毛也休想找到。朗月当空,K河北岸某狭长地带,青年R遭遇了身体与肠胃同样饥饿的马兰。在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马兰教给青年R一条在学校里永远也学不到的数学公式——“身体=面灯”。西班牙种牛一样强健的青年R脑袋有些愚钝,但L县最伟大的性启蒙老师马兰只用了一支烟的功夫就让R茅塞顿开。也正是这一支烟的功夫,青年R走向了永恒。如今,L县街头,到处是青年R的影子……”
来自南岸的胜利者们缓缓地从R的尸体上爬起来,一群手拿铁锨、铁耙、钢叉等农具的壮年劳力就从北岸冲了过来。一场规模浩大的,有关面灯,有关生存,有关尊严的战斗开始了。多年之后,人们回忆起1960年元宵节K河河畔的那场械斗仍然心有余悸。没有人愿意相信,一场死伤60多人的事件起因只是一盏巴掌大的面灯。同样也是因为面灯,1960年之后,L县113万劳苦大众在K河两岸开始了“抢面灯”这一疯狂而充满诱惑的经久不衰的壮举,参与者上有耄耋老人,下有襁褓婴孩。
1961年元宵节,K河北岸130名壮年劳力主动发起攻击,打伤五人,抢夺面灯十一盏。1962年元宵节,K河南岸成立抢面灯小分队,以三盏新产玉米面灯为诱饵,突袭以胜利者自居的傲慢的K河北岸,打伤3人,抢夺面灯129盏,成功复仇。1963年之后的三个年头,百年一遇的大丰收让L县人民一夜之间忘记了饥饿,但却对抢夺面灯愈加痴迷。
由于事件在一开头就沾染了血腥色彩,使得L县的元宵节在此后六十年都充满了暴力色彩。当然,60多人的死伤场景也让L县人民不得不在心底划出了暴力的使用尺度。在一次次疯狂的抢夺中,“面灯”在L县逐渐成为荣誉的等价物。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月圆之夜占有面灯最多的人在L县拥有无上光荣,他们将站在L县生殖金字塔的最顶端,时至今日,依然为130万L县人民所敬仰。传言,1980年元宵节,曾有36位对自己无限自信的浪荡子同时向马兰求欢,而马兰女士毫不犹豫地选择与当晚抢得面灯最多的庄稼汉SEX一夜春宵,哪怕SEX口舌生疮,脚底流脓。
对于历来以勤劳智慧著称的L县人民来说,少了饥饿作为诱因,耽于一件单纯以暴力驱动的惯性事件是不光彩的。1980年代上半页,当电子灯笼逐渐占领黄河中下游城乡结合部的时候,L县人民适时赋予了面灯更加庄严的意义,以确保针对面灯的抢夺具有足够的文化内涵以及延续这一活动的必要性。不过,让L县人民一直羞于启齿的是,连生13个女儿的刘春花最先窥破了玄机,“马兰的骚X赛面灯,让男人日弄得起了火苗子”,当丰乳翘臀的马兰将K河南岸集市当做米兰红毯并以猫步走过的时候,刘春花瞬间在修辞学方面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如果说光是自然界速度的楷模,那么在中国乡间的茶余饭后里,荤段子的传播速度一定比光更胜一筹。当名词“马兰”、“骚X”、“面灯”同时成为街谈巷议中的高频词汇的时候,面灯与女性阴部之间,便早已被粗放地建立起了某种联想,使得面灯本身不费吹灰之力即获得了与生殖有关的伟力。
1980年代上半页,抢面灯这一疯狂行为开始有了明确的指向性,家中无兄也无弟的女孩子在月圆之夜已经不必担心手中面灯的安全;弟兄成行、甚至成群的男孩,临睡前将母亲亲手捏制的面灯放置床前,看着跳跃的火苗、闻着诱人的麦香入睡,已成奢望。死去多年的K河北岸少年R,他那身躯如蒙山一样浑厚的母亲胡牛氏,在R离去之后,开怀九次,诞下男婴一十有二。天可怜见,纵使少年R泉下有知,也难保他的兄弟们怀中(数十万人民虎视眈眈,他们哪里敢提在手中)面灯之周全。好在胡牛氏练就一手捏面灯的绝活,即使再三被抢,他的儿子们怀中总是能源源不断的冒出L县最让人惦记的面灯。
关于1980年代L县抢面灯的某些细节,W先生在蓝皮日记中多有提及,其中1980年3月1日有过如下记载:作为L县一名未婚青年,与胡牛氏比邻而居是幸福的,当我高傲的挑起我那不足七十斤乳房干瘪的母亲为我精心制作的混合着玉米面、大豆面、小麦面、小米面的大如脸盆的“面灯”在K河河畔招摇过市的时候,从没有人质疑过我脸上神态自若的表情。然而,我却从未于这种神态自若中得到过些许尊严,哪怕是自尊……
W先生曾多次向我提及L县六十年来波澜壮阔的抢面灯历史,然而,W先生却不曾知道,来自K河南岸的我,1992年,曾为了保全一盏面灯头破血流。而那一天,刚好也是3月1日。
4
如果暂且放下师徒之谊,以一种足够客观的姿态来审视我的导师,那么,我斗胆将我的导师W先生定义为一个懒人。但我不得不承认,在第一手资料尤其是性学资料的搜集方面,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在性学界,人们谈论起W先生,往往给以“资料详实,独辟蹊径”的评价。
作为W先生的得意门生,我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为此,每天午饭之前,我都要到标本室里呆上一两个钟头,以求在完成那篇该死的学术随笔之后,能从W先生那里得到“资料详实”的评价。至于“独辟蹊径”,我是不敢奢求的。我说过,W先生一生吝于赞美。N大医学院在国内久负盛名,其引以为傲的资本包括浩如烟海的医学文献库、难以撼动的学术地位以及规模宏大的医学标本大楼。N大医学标本大楼里囤积着正常的以及不正常的各类人体器官,所有你能说出的人体零部件,那里无一遗漏——包括长短不同、形态各异的男性阳具。由于长时间缺乏光照,我全身的皮肤都显露出一种病态的白。这种病态的白以及渗透到血液里的福尔马林味让我的室友们一整个秋天都提不起食欲。
一直不愿提及的是,由于我在科学研究上的严谨的态度以及近乎工作狂式的献身精神,使得我曾在一年之内被七任女友抛弃——我坚信,她们做出这一艰难决定绝不是因为我缺乏一名成年男性所应有的魅力,而是每当我的国产小米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不是在九号标本大楼就是在去往九号标本大楼的路上——没有哪个女孩喜欢午饭时间扑面而来的福尔马林味。值得一提的是,我的现任女友(如果他还没有厌倦我身上的福尔马林味的话),与我最后一次通话,距此,已时隔一周。
来自农学院土壤与农业化学专业的女孩PL是我最近三年来维持恋爱关系最久的一位。在我与PL之间仅有的几次长谈中,我们的话题一直围绕着基督教某个不为人注意的分支,以及其教义中关于无性婚姻的主张。至于我正着手“整理”的文章,我一直拒绝与PL交流。在最初的几次谈话中,我充当了话题的发起者。例如,2007年11月18日下午三点,我与PL对面而坐,我说,“1987年美国兰登书屋出版的《胡安.瓦斯选集》第一卷第三册172页,有如下记述,‘1789年3月23日,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的基督徒门桑.卡纳瓦罗突然消失,原因不明’,1992年11月,印度南部地区投机商人库纳勒在写给丹麦电力巨头苏比拉的信中首次披露门桑.卡纳瓦罗消失之后的生活。他说,‘卡纳瓦罗一生笃信基督,五十岁之后,开始对基督教义有了全新的理解,于是抛妻弃子远走印度,自此清心寡欲,于1838年5月5日往生极乐,享年99岁。’”次日上午九点,在N大后山的老槐树下,我对PL讲述了一个毫无新意的故事:我的信奉基督教的邻居TN一生纵情声色,豪娶妻子十一位,于昨日上午十一点因肾衰竭不治身亡,享年47岁。
当我“整理”的文章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也就是我与PL的第七次谈话之后,PL开始表现出了对于柏拉图式爱情的向往。这让我在心存戒备的同时,又渴望与PL见面。PL浓重的眉毛下明亮的瞳子给我以力量——然而,我已经整整一周没有看见PL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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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想在某些二流学术杂志上占有几个页码,我大可到图书馆三楼的某个房间逛上一逛,不出两个晚上,我就可以写出一篇无懈可击令人称道的性学学术随笔。不过,作为W先生的学生,我追根溯源的精神素来坚韧。在九号标本大楼顶楼的一个房间里,我至少浏览过三千根来自不同地域的阳具——这一特殊体验使得我在面对任何一个成年男性的时候,总可以在第一时间准确的判断出他胯下物什的伟岸程度以及当它面对女人身体时,到底是羞愧难当还是斗志昂扬。为此,我深感自豪。
W先生一生笃信马列主义,对实践与认识的关系有着十分客观的认知;在信奉“眼见为实”的同时,也不忘在前辈及同代学人中汲取经验。这种辩证的思维也深深地影响了我——除却在标本室里的一两个钟头,其余时间,我迷恋于将一堆学术期刊铺展在课桌上的感觉,迷恋于一页页翻动杂志时哗哗的声音。当然,在我所翻阅的杂志之间,至少一半以上都在显要位置刊登了W先生的研究文章。
1998年12月至2004年3月,W先生与日本性学专家M先生有过数十次通信。在通信中,W先生企图在男性阳具大小与夫妻性生活和谐程度之间找出某种联系,并就此假设了数十种数学模型。
模型之一
在上图所示的模型中,X轴无需赘言,Y轴则指示着在两性生活中女性的满足程度。无奈这数十种天才的数学模型都被W先生在随后的通信中逐一批驳——W先生在科学面前这种知错能改的精神,至今无人论及。W先生始料未及的是,M先生对其研究思路大为激赏,并将W先生视为国际性学界模型化性学研究的鼻祖。这些通信经过删改于五年后发表于东南亚某学术杂志。现在,这些杂志依次摊开在我的面前。
“尊敬的M先生,您上月寄来的文章业已收到。关于您在这篇杰作中表达的观点,我在R省表示十二分的赞同。可知中日一衣带水,然学术之庸常也是大抵相同的。时下中国,审美大变,不尚男人之伟力,反以男人女相、白净小生为美矣,岂不悲哉?众学人随波逐流,无视国人性器退化之实,大谈时间、前戏之重要,甚谬矣……”在邮戳为1999年2月的一封短信中,W先生用少量的笔墨对M先生表示了尊敬与赞赏,其余十三个页码,W先生再次重申了他“以长为美”的观点,并附上三十对夫妻两性生活采访记录为佐证,以坐实自己一贯研究之正确。
一月后,W先生收到了M先生的回信。M先生行文简练,没有着墨于寒暄,而是以数十例异国案例检验W先生发明的数理模型性学研究法,从而反证W先生研究方法及结论之无懈可击。在随后的通信中,延续了W先生阐发理论,M先生反证W先生理论之正确的过程。实践与理论的碰撞,堪称完美。
在蓝皮日记中,我们可以毫不费力的感受到1998年12月至2004年3月间,W先生那前所未有的兴奋。日记中,W先生用“长夜难眠”、“思如泉涌”、“东洋性学界的至交”、“恨不生为一母同胞”、“若为女儿身,定嫁此儿郎”等字眼淋漓尽致地宣泄了他与M先生之间相见恨晚的坚定友谊。现在,这本蓝皮日记已经由N大整理出版,国内各大专院校均有馆藏。值得一提的是,W先生书法精湛,师从宋徽宗赵佶、柳公权、启功等,其手稿于2012年5月被新加坡某商人以99万拍得。
没有人预料到W先生与M先生之间“坚定”的跨国友谊会急转直下。2004年3月之后,W先生多次向M先生寄出信件,N大收发室那个专门收发国际专递的老头却再也没有敲响W先生那扇紧闭的铁门。我不得不猜测,那本著名的蓝皮日记之所以止于2004年3月21日,亦与M先生的来信中断有关。2004年3月21日之后,W先生照例上课、“撰写”文章、阅读期刊,照例对各类数学问题尤其是模型数学深感兴趣。不过,自此之后,W先生却深居简出,失掉了写日记的兴趣,也不再出席相关学术会议以及接受各类采访——直到我来到N大,来到W先生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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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七个月的漫长奋战,W先生安排“整理”的文章《漫谈中国黄淮地区生殖崇拜及饮食结构与男性生殖器官发育及日常性生活质量之关系》一文终于完稿。截稿前三天来自农学院的女孩PL曾拨打我的电话九次,邀请我同游PR山。她说那里新建了一座观音庙,以前是没有的。PL预定了酒店,从发来的图片可以看到,那是我见过的最温馨的房间。不过,我没有心情听完PL的电话,此刻的我最需要的是赞扬。有三千根阳具做为后盾,我对“他的”文章充满自信。我想象着W先生看着“他的”文章,眉毛上挑,喉结耸动,一次次上扶他高达九百度的咖啡色眼镜。当最后一个句号来临时,W先生跳起来,握住我一刻钟前还在疯狂敲击键盘的手,发出由衷的赞美,“资料翔实,独辟蹊径,有此良才,N大幸甚,吾国幸甚……”
现在,我怀揣忐忑之情,站在W先生面前。与我所设定的情节迥异,W先生没能接住我递过去的文章。W先生怒目圆睁,却又神态安详地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个卡通玩具——匹诺曹。W先生手中的匹诺曹,鼻子之长,超乎寻常。旁边的槐木书桌上放着我熟悉的信封,英文字母From之后,赫然有東京早稲田的字样。也许是W先生家的窗子没有关好,让我觉得有些冷。我打量着W先生,没有喊叫,也无需喊叫。我知道W先生已经不在了。
在R省,W先生没有至亲,亦没有朋友。作为W先生在N大最信任的人,我有责任料理其丧葬事宜。至于其有限的遗物整理工作,我更是责无旁贷,也无需周知任何人。
在遗物整理工作中,我继续发挥了作为W先生学生独辟蹊径的方法,自始至终也贯穿着W先生一生严谨的科研态度。经过一整个下午的努力,我终于在W先生的床下,找到了一本红皮日记。无奈翻遍整本日记,除扉页外空无一字。扉页之上,粘贴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发霉的东西。我愣在那里,眼睛里满含泪花。我知道,那是面灯。面灯之侧,有一行小楷:胡牛氏的小儿子抢走了我的面灯。落款是1983年2月27日,农历正月十五。那一天,三代单传的独苗,我的父亲PR先生,耗尽了一生的气力,终于把我从母亲的子宫中拽了出来。
我强制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故作镇定地翻动着红皮日记本,然后鬼使神差地揭掉了黏在上面的已经发霉的面灯,缓缓放入口中。一股强大的暖流轰击了我的小腹。我呆坐在地上,用力注视着W先生的遗容,破涕为笑。
我想我应该给我的女友PL打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就足够了。PL很快回了我的短信。她依然选择约我爬PR山。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身心健康的姑娘的邀请,尤其是现在。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得给W先生换身衣服。他空荡荡的衣柜里有我入校时送他的西装。我小心翼翼地退掉W先生的裤子,虽有心理准备却仍旧猝不及防地瘫坐在了地上——我看见,W先生两腿之间,有一只田螺,似在蠕动……(责编:郑小琼)
备注:
1、在数学领域,字母M表示最大值,而W倒过来即是M.
2、文中字母S是英文strong的缩写,B、PT、PL、PR都代表生殖、繁衍。
3、 赵佶、柳公权、启功等人字体皆瘦长。
4、 匹诺曹:著名卡通人物,撒谎时鼻子会变长。另,中国古代相术中,认为男性鼻子的大小与阴茎大小成比例。
5 、中国民间迷信观音能掌控生育。
6 、文中另有隐喻几十处,不再赘述。
周朝军,山东临沂人,14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习作发表于《作品》《北京文学》《山花》《钟山》《文学界》《时代文学》等刊,长篇小说《九月火车》获豆瓣阅读第三十五期最佳连载奖,根据该小说改编的48集网剧正在筹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