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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的散文——谈黄国钦的散文创作
更新时间:2017-03-17 作者:黄景忠
摘要:黄国钦是当下潮汕散文创作的一个代表性的作家。他的散文可以分为地域散文和人物散文两大类。他的地域散文常透发出悠远深厚的文化韵味,而人物散文则流溢着浓厚的人道情怀。“诗性倾诉”是黄国钦散文具有标识性的语体特征,感情告白的直接抒情方式,清雅、诗意的语言表达,叠音、排比和反复抒写的修辞手法,让他的散文不仅有情感之美,也散发着音乐之美、旋律之美。
关键词:黄国钦;地域散文;人物散文;诗性倾诉
黄国钦1974年开始文学创作,一开始既写小说,也写散文。大约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吧,他就把主要精力放在散文创作上。迄今为止,他发表的散文已100多万字,并出版《心路屐痕》《梦年纪事》《兰舍笔记》《花草含情》等多部散文集。曾获中国当代散文奖,首届秦牧散文奖,首届“九江龙”散文奖等。在广东当下的文学创作中,潮汕的散文创作是占有重要的地位的,而我以为,黄国钦是潮汕散文创作的一个代表性的作家,一个已经形成自己艺术风格的作家。
(一)
国钦的散文大体可以分为地域散文和人物散文两大类。
先谈地域散文。这是最能够代表国钦散文创作水准的一类散文,他的代表作《烟雨潮州》、《向南的河流》就属于这类散文。从现代散文的发生、发展的历史来看,地域散文作为一种创作潮流应该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后,那个时候的人们开始意识到地域文化的重要性。文学当然不等同于文化,但是,好的地域散文创作,作家在描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时候,必定是揭示地域的群体文化意识和社会心理的,比如汪曾祺写高邮,我们能够领略到江南文化中的雅致的生活情趣。贾平凹写商州,我们能够感受到粗犷、豁达又略显保守的商州人精神。同样的,国钦写潮州,也能在民俗风物的描写中展示潮州人的文化精神。比如他的《烟雨潮州》,写的就是家乡的名物风情、日常生活,从玲珑剔透的潮州民居到充满神秘、灵气的一座座古井,从精细的工夫茶到婉转清丽的潮剧,从心灵手巧的绣女到鬼斧神工的木雕师傅,在作者诗意化的描写和渲染中,潮州那种儒雅恬淡的文化氛围,那种灵慧纤细的民性跃然纸上。在国钦的这类作品中,包括他的《潮州四题》、《春诗——潮州元宵民俗侧记》等,我们可以看到,风物人情并不只是镶嵌在生活画面上的装饰品,作者的意图是通过这些去揭示一种更为内在的、富于地域特色的文化精神;作家不只是展现一些有意思的生活片断,而且让我们感受和联想到这片断背后一点一滴的线索,千丝万缕的来历。所以,他的散文,常透发出悠远深厚的文化韵味。
我以为,国钦是以一个地方文化代言人的身份在写作的,他对于潮州近乎偏执的爱的描写可以清楚地显示这种写作姿态。可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对另外一些城市的描写,比如《上海,一个不逝的记忆》,一次旅行,让“我”在感叹这座城市的从容不迫、雍容大度的气度的同时,也见识了上海人的善于算计,见识了他们居高临下审视外地人的优越感。这样的描写说明了作者审视这座城市的比较超脱的立场和姿态。所以,你也可以批评国钦以地方文化代言人的身份写作缺乏一种理性审视的眼光,缺乏一种现代意识的观照。但是,问题的另一面是,当国钦用赞赏的、仰望的姿态写作的时候,地域文化中神秘的、灵性的现象被保留下来了。比如《春诗——潮州元宵民俗侧记》中潮州人祭拜神灵的习俗的描写,《那天我在畲寨逛荡》中所讲述的畲族始祖由龙犬变为人身狗头的神话,作家虔诚的叙述、谦卑地聆听让我们领略到潮汕这个民系神秘的、巫性的一面。有时候我们需要作家深刻的理性的眼光去观照生活,有时候我们又觉得,比起理性和必然性,偶然性和神秘性更具有感性的文学气息,更能够产生文学的因子。
《向南的河流》属于地域散文的另一类,不是讲述日常的生活,不是描摹风情民俗,而是讲述历史,讲述韩江这一条河流的历史。这是中国唯一一条自北向南流入大海的河流,是哺育了中国南方客家人、潮汕人这两个有着独特文化的民系的河流,也是一条曾经被称为恶溪的桀骜不驯的河流。作家讲述着千百年来人与河流抗争的历史,从唐代韩愈驱逐鳄鱼并写就流芳千古的《鳄鱼文》,到北宋历任知府修筑堤坝和城墙,明代的镇海将军王光国修整城门,清代知府吴均跳进滔滔河水以身祭水……一任任的州官,与一代代的 先民一道,“筑堤镇水,建城安澜”,写下了可歌可泣的故事。这篇散文的素材显然来自于作家对史料的搜集、整理与考证,但是,在写作的时候,作家不是铺陈这些历史材料,不是热衷于历史的考证与研究,而是依靠丰富而巧妙的文学想象,将枯燥的历史材料、记述演绎成为一篇具有很强可读性的历史散文。比如,作家在写到韩愈被贬潮州有一段虚构性的描述:
“遥想当年,偌大中华,却只有三几千万人口,这一路走来,八千里官道,竟看不到多少人烟,只是山连着一座山,林连着一片林。刚出长安的时候,感到的还只是干冷,看到的,是掉落了树叶的杨柳,枯萎了的干草,飘落的雪花,和若有若无的浅浅的脚印。越往南走,村落和人烟,是越发地稀少,天气,是越发地感到湿冷,冷入骨髓。一天,一天,倒是路旁的山岭,渐渐地多出了些许绿意,路边的山林,多出了油油的叶片,路下的枯草,渐渐溢出生机。就这样水陆兼程,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公元819年3月25日,韩愈终于到达了潮州。”(1)
这显然是作家虚构性的描绘,季节和自然景物的变换、长途跋涉的行程、心理的微妙的变化等等,寥寥数句,却有着小说的意味,文字的画面感也很强。如果说国钦那些民俗风情散文显示了他表现文化心理的能力的话,那么这类叙述地方社会变迁的散文显示的是他诗意地想象历史、书写历史的能力。在历史数据与事件的背后,表达对人物命运与人物心理的关注,表达作家对生活的诗意化的想象,让作品散发深厚的历史意识与诗性情怀,我认为是国钦地域散文创作的另一个特征。
上下几千年、纵横几千里的开阔历史时空,几十个历史人物的轮番上演,人与自然的纠缠与搏斗,作家的眼光已经溢出潮州而投向更为开阔的社会人生。《向南的河流》无疑是一篇具有大气魄的散文。一条大河是必须有一部与之相匹配的作品的,我觉得国钦这篇散文是配得上韩江这样一条河流的。
(二)
国钦散文的另一大类是人物散文。其中既有记述历史人物的,如《九江焚稿》等;有记述邻人师友的,如《重读林非》、《花草含情》、《流浪的朋友》等;当然也包括自传体散文,如《我与中山装》等。
《九江焚稿》是国钦继《烟雨潮州》、《向南的河流》之后又一篇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这篇散文记述的是晚清一代儒学宗师朱九江。九江13岁的时候才学就深得两广总督的赏识,但是,直到41岁才中进士。之后,远赴山西任候补知县190天便辞职回乡,开始他的治学教书生涯。他的学生,包括晚清考中状元的梁耀枢,在近代史上叱咤风云的梁启超等。他淡泊名利的高尚人格,视野开阔、兼容并蓄的治学和讲学深深影响了一代代的学子。在晚年,他潜心著述,撰写了多部著作。但是,去世前,却把自己的著作全部焚毁,没有人明白其中的缘由。这篇散文显现了作家人物散文的两个方面的特征。首先,他的这类散文的叙述指向是人物的命运,他往往是截取一个或几个生活片段勾勒人物的命运,他常常以悲悯的眼光体察笔下的诸种人生。一些人物散文,作家的叙述指向是丰富复杂的人物性格,作家或者着力揭示人物心理嬗变的线索,或者展现人物个性形成的过程、人物性格的多个侧面,这是小说家的写作套路。还有一些散文,作家着力挖掘的是人物的文化心理或者文化人格,这是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散文经常选择的写作套路。但是,国钦的选择稍稍不同。他写人物,不会纵向描述人物性格或者人物心理的发展变化,他更多的是截取人物的几个人生片段。比如写九江,他选取的就是三个片段:少年得志、中年的落寞、晚年的奉献与悲剧。九江的一生给世人留下两个谜:为什么在山西候补知县190天便辞职回乡?为什么去世前会焚毁自己耗费毕生心血写就的著作?如果要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表现心理嬗变的线索,又或者要挖掘人物的文化心理、文化人格,这两个空白恰恰是需要作家去填补的,恰恰是需要作家运用想象去解读和还原的。但国钦没有试图去解读,他保留了朱九江人生之谜,这个人物命运的偶然性、悲剧性也因此凸显出来了。有时候,国钦是试图走近人物的内心的,而更多的时候,他是超越出来,用悲悯的眼光体察他笔下的人物,看着他如何意气风发,如何在落寞中奋发,又如何走向虚无和绝望。
国钦这种截取某一个或几个人生片段勾勒人物命运的写法在他的系列散文《花草含情》中体现得更为充分。比如其中的《玉兰》,写邮电局一个职工步曹,步曹“是一个黑脸的人,有时候很凶”,喜欢在晚上持着鸟枪打歇在高大的玉兰树上的鸟。文革的时候,造反派看上步曹,让他当打手,步曹不愿意,于是被批斗。后来,高大的玉兰树被台风吹倒,步曹也不见了。这篇散文,描写步曹只有两个生活片段,篇幅百余字,人物留给读者的只是一个剪影。但是,步曹的命运,以及隐含在字里行间的人生的慨叹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无花果》也一样,写小城的一个姓郭的牧师,院子里长着两颗无花果树。牧师在家里写字读书,偶尔会用竹竿沾上胶,给我们捕无花果树上的蝉。后来文革发生,牧师被批斗,女儿被迫与他划清界线,儿子被打死。奇怪的是,无花果树也不结果了。我个人很喜欢这一组散文,用“兴”而非“比”的手法,不是以花草树木“比”人,而是由花草树木联想到人,写出花草树木与人的命运的关联性。作家笔墨简洁,字里行间散发着很强的人生感、命运感。我总是觉得,在国钦文字叙述的背后,有一种浓郁的人道情怀。
国钦人物散文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他常常把人物放在特定的时代环境中去描写,他笔下的人物常常与时代处于纠缠状态之中。或者,他描写人物在时代困境中勃发,比如晚清乱世中的朱九江。又或者,表现人物在时代中受难、挣扎,《花草含情》中种种人生悲剧,就留下深刻的时代烙印。自传体散文《我与中山装》也是这样,一件中山装,写出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写出时代的兴衰成败。有时候,你会有一种感慨,对于建国后在种种政治波折中成长起来的作家来说,表达时代对人生的影响,是一种思维惯势。而赋予人物以时代的内涵,让他的这类散文读起来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三)
有些作家是仁者,有些作家是智者。仁者执着人生,智者超脱人生。仁者执着于感情的抒写,智者追求思想和趣味的表达。国钦无疑是一个仁者。读他的散文,我常常想起二个字:温厚。
国钦长得高大魁梧,令人奇怪的是,他的文字不是粗犷的那种,而是细腻和温情的。记得十多年前我读过他的《人在千里不忘家》,写他有一年夏天在北戴河,忽然想起了家,一股思念的辛酸涌上心头,于是那天上午一连往家里寄了二封信还拍了一封电报。不知为什么,这一篇本来很家常的散文却深深打动了我。当然,国钦的散文不只是表达一种人伦之爱。他的人物散文,表达着作家对于笔下人物命运的体察和关怀,我们能够从字里行间感受到深切的人道情怀。他的地域散文,表达的是家园之爱,他对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有深切的了解,也有深切的爱:
“潮州还是井的天下。雨、水、井,清洁了潮州的一方天地,也滋润潮州的一方人情。清晨和黄昏,汲永的哥们姐们,便围着宅后的井台。一眼小小的砖石井,飞扬着四五支脆脆的潮音,和着青苔绒绒的井埕、和着并埕边三月里新芽嫩绿的婵桂,那一份情调哟。潮州的井水别一样的清冽甘甜,喝这水的潮州男子春山灵秀,喝这水的潮州女子春水柔柔。这灵山秀水,阴阳合一,便生成了潮州男子的鬼斧神工。三家巷的金漆木雕、上东堤的麦秆剪纸、开元街的花灯香包、枫溪镇的通花陶瓷。潮州男子的一双巧手,全不让潮州女的抽纱绣花。单单三家巷的金漆木雕,便刻出潮州男子的千古绝唱,百世风流。这些潮州男子,一把木锤,一撮雕刀,便在潮州通衢热闹大街上的这条怡静小巷里,雕刻了一座古城的历史,一首淡淡的民歌,和一份潮州人钟灵秀气的精神。”(2)
作家笔下的意象,是浸透着温婉、深切的感情的,他的文字是饱含着感情的汁液的,你甚至会觉得他对家园的描述有一点理想化,他对于家园的爱有一点偏执。
与仁者的情怀相关联的是国钦散文独特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我用“诗性倾诉”去概括。在抒情方式上,他有时会用象征、暗示的表现手法,比如《花草含情》等,但是,更多的,他是用倾诉的、直接抒情的方式,是用感情直接告白的方式;在语言表达上,他的用词是清雅的、富于诗意的,而且他喜欢用叠音、排比和反复抒写的修辞手法,达成徐缓、委婉的节奏和复沓回环的旋律。所以,他的散文不仅有情感之美,也散发着音乐之美、旋律之美:
“一曲唱腔悠长悠长的潮剧,用漫漫五百年的历史,唱出了一个全国十大剧种的名儿,那些清清丽丽的歌喉和风摆杨柳的台步,想来必是源于轻声细语的潮州方言和雨伞下脚尖儿款款莲移的行姿。”(3)
“生长在潮州这块土地上,每天每夜,总有一种异样的神韵在吸引着我,昭示着我,那是一种遥远的历史的回声,那是一条丰沛的大河在澎湃,那是冥冥中远古的先民在吟哦。”(4)
这是国钦常用的叙述方式,诗性倾诉的语调和方式。这种诗性倾诉的语体在情感结构上是单纯的,但是那种如细流般漫过你全身的感情会浸润着你,那种富于音乐感、节奏感的旋律会感染着你、溶解着你,这是他散文艺术魅力的所在。
每一位具有自己艺术风格的作家都会形成自己的独特的语体,我以为,“诗性倾诉”就是黄国钦散文具有标识性的语体特征。
参考文献:
(1)(3)黄国钦.向南的河流[J].花城,2010(5):166.165.
(2)(4)黄国钦.烟雨潮州[J].散文,1990(12):3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