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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黎明 | 《她的老街:1979-1983》
更新时间:2017-03-08 作者:张黎明来源: 共同体Community
《她的老街:1979-1983》
张黎明 著
深圳墟
1979年那阵儿,深圳市人少,只有墟日是当时最聚人气的时候。
深圳墟和墟日是两码事情。先说墟,佛山普君墟,升平墟面积大,有今天常见菜市场的好几倍。1979年的深圳墟是市中心唯一的墟,比佛山墟小多了,是袖珍版,可赶墟的汹涌劲头不比佛山逊色。深圳墟市浓缩在十字街人民路南段20米左右的盲肠地段,也就是2016年太阳百货广场东门口的那一小片。如今的地面还打了个铜标志,上面是一杆秤。
深圳墟北端紧靠解放路,南端联通了七拐八拐的小街小巷。
深圳像佛山一样也有常设的墟日。墟日,也就是赶墟的日子。
深圳墟墟日农历二、五、八,还有特别的节日都是墟日。
热闹的墟市 (罗恩·策史葛 摄)
赶墟,她也有种说不出为什么的喜欢。她不明白这些奇异的闹哄哄的赶墟,竟把一切吸引其中,包括她自己,那是不可拒绝的绝对魔力。
想想,或许这些从土地生长出来的味道就是现在所说的地气。
日头没出,她躺在床上还没有醒,就听到了地表的声音。四面八方的农家从朦朦胧胧的暗处涌出,有声有色地,并非润物细无声那种细腻缠绵,而是穿过小巷踏踏踏地汹涌而过,三个五个成群结队,浪潮一般急迫迫真切切地赶去了。
小巷也开始动了,哗啦啦地开门,还敲打别家的窗户,邻居婆娘们的大呼小叫,还能不梦醒吗?
她突然想起这是星期天,得补充点营养什么的,于是一跳而起。
墟里很闹,许许多多戴凉帽的大脚客家婆娘和许许多多讲围仔话的本地佬,互相穿插混合在墟市里。买还是不买,卖还是不卖,这是唯一的问题,各自嚷着不同的方言却互相明白透里,声量分贝极高,看似吵闹,实为毫无杀伤力的斗嘴……
1980年的盐田墟海鲜市场如深圳墟一样热闹。澳大利亚采石专家策史葛很纳闷,为什么堆满了一箩筐一箩筐的鲜鱼?找不到答案只有“咔嚓”下来了 (罗恩·策史葛 摄)
一眼看去这些摇摇晃晃的扁担都压得弯弯的,吱吱呀呀的声响不算啥,那笼子里的鸡鸭鹅比扁担的声音高出数倍地大叫。鸡、鸭、鹅这类小家禽,尤其是个头极伟岸的狮头鹅,真叫得人心头发颤。
红扑扑脸庞的客家婆,汗湿的衣裳贴紧脊背,黑色的大襟衫裹出结实丰盈的身段,可比跳龙门的鲤鱼那样有劲,坐或蹲,一双大赤脚肆无忌惮或交叉或分叉搁在那些家禽的笼子边上。遇到连老嫩母鸡都分不清的她,人家一手抓了鸡脚一手轻轻掰开鸡屁股,一嘟嘴吹开细毛:鸡项仔(小母鸡)。
她根本就看不明白,也笑着点头。
单车后架背着猪的赤膊佬,看起来瘦得一肋一肋排骨,不怎么有力,眉头锁得很死。背架上一左一右两头猪,少说也三四百斤,车胎也扁扁的,也不知道养了多少张吃饭的口,为生活,没有法子。
策史葛跟着抬筐的渔农终于找到了答案,一望无际的海边晾晒着鱼。咸咸的风咸咸的味道,眼前是晾晒中的腌制咸鱼!中国人最古老的保鲜方法 (罗恩·策史葛 摄)
最有趣的是卖蚝的女人,默默蹲在一角,不叫不喊。脚边有一个小木桶,里头有白白滑滑水淋淋的鲜蚝,卖蚝卖鱼或卖虾的都喜欢蹲在一起。她的脸黑红透亮,皱纹不多,但每一道都如刀刻的深。这蚝取得不容易,一只只都是从那石头缝里长出的,潮退的时候砸下来,再一个个撬出蚝肉,这等鲜美的东西,寻它的人多。皇帝女儿不愁嫁,卖蚝女子从来不吆喝。
大弟弟曾经提了小半桶这样新鲜的蚝回家,说带旅行团去蛇口,在蛇口买的。怎么做?用慢火煎干,煎得很软很香,两边有一点儿金黄就行了。真的,吃过那样的蚝后,想起也会不停地咽唾沫“返寻味”。墟市里的卖蚝人,不知道那蚝是否来自蛇口。
墟市里的人挤挤碰碰,她也挤进去这里看看,那里蹲蹲,聪明的人看上了自己中意的就掏钱。没有讨价还价,那时节人们还没学会这一招,心里都清楚值多少,出天价或大砍特砍的事情绝对没有,精巧聪明的潮州人还没有大举进军深圳。
她笨,反应慢,不知道这汹涌的墟也像1979年的建材局那样供不应求。出门赶墟这儿看那儿看,一轮慢动作过后,最后发现想买的都没有了,不想买的也没有了,很惭愧地赶了一个两手空空,不知道她赶墟还是墟赶她……
散墟了。
日头从东到西慢慢地走,人们也慢慢地从墟市往街心移动,渐渐像一条湍急的小河,不时涌入十字街,主要是解放路比较大的百货店、新华书店等等,其次就是人民路的小店铺。
赶完墟的大婶和姑娘在布店里叽叽喳喳,售货员噼噼啪啪地扯动布匹,剪刀一斜,蓝斜纹花布就各有各的主了;靠脚营生的乡民或是单车佬也不忘小城的理发店,经常把空的挑担或运货单车靠在门边,人闭了眼靠在大躺椅里,也许心中盘算着这一趟净赚了多少,该买点什么。打了个盹,发也理好了,摸出些零子,一角五分理一个发;也有的人怀里藏着钱,手里拿着空扁担,一间间店铺转,这也好那也好,摸过了却舍不得掏钱,这是留给阿妹上学的,皇帝老爷也动不得。
最热火的是街边小吃,“萝卜粄”“糍粑”“炸虾角”都发出诱人的香。掏出腰包,花一角几分吃出一嘴油。要不,坐在小吃店来两碗云吞面,高级点的就去新安酒家来一碟头饭快餐、梅菜猪肉或者萝卜牛腩。
深圳十字街1996年重建的时候,她特别留恋墟日,更想弄明白这深圳墟的历史。它不是1979年墟日的那点范围, 它的久远要翻《新安县志》,到底有多久远?1909年广九铁路修成之前有它,割让港岛前有它。墟立何时?深圳博物馆考证为明永乐八年(公元1410年),距今六百多年。坊间有说清康熙二十七年《新安县志》墟市条目中载有“深圳墟”,故得出深圳墟距今有三百多年历史的结论。
这是记载日还是立墟日?她一腔疑惑去翻查史料,从隋唐至明清(公元581年至公元1839年),靠山面海温暖湿润的新安地域,盛产珠、蚝、盐、漁、香,更有稻谷菜果,自然就有贸易集市。南头、王母起始享有大墟之名时,琢磨那深圳墟绝对还是三个自然村之间很小的买卖场,此时是否更早于明永乐八年?这叶屋村、南塘村和油榨头村,几村之间的小墟集,如何年复一年越来越大?卖猪的渐渐多了,于是有了猪仔街;卖鱼的也不甘落后,聚在一起自然成了鱼街;酒米店和饼店以及布店、茶楼也自然而然地赶来了。
它如何静悄悄地超越了不远的湖贝,又如何与南头遥相呼应?直到今天,深圳墟没了,“深圳”成了这片地域的符号,深圳墟立何日终归成了奥秘,这替换之中的偶然和必然,留给后人去猜想了……
而《深圳近代史》记载,康熙八年(1669年)复界,恢复新安县,鼓励原籍居民返乡耕种,实行招垦提供种子耕牛以及免一定年限赋税的优惠政策,东江流域、嘉、潮及闽赣两省大批客籍农民迁入,渐渐恢复各种生产,继而商业贸易空前活跃。
清朝嘉庆道光时期,新安县的县城南头和县丞署大鹏城和县内其他人口集中之地共建有36个墟市,其中就有深圳墟。
这些墟市“有专门的商号,店铺,如当铺、布匹店、日用百货店、咸杂店、铁器铺及其他农具等。农副产品成行成市,有猪行、牛行、鸡鸭行、米谷行,荔枝成熟时节有专门的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