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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南:景观社会里的生存与死亡

更新时间:2017-02-07 作者:李德南来源:《花城》2016年第6期

——《黑镜》系列之《一千五百万点数》

冰山的八分之一

《一千五百万点数(Fifteen Million Merits)》这部短剧的内容,我不知道能否称得上引人入胜,但它足以引起好奇和思索。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一个黑人的身躯。他蜷缩着,仍在熟睡。接着,他的周围逐渐变得明亮,色彩也渐次丰富。四周的墙壁原来不只是墙壁,而是安装了显示屏,出现在上面的,是一个虚拟的、卡通式的乡村世界。有大地,有教堂,有风车,有风,风吹麦浪;还有一只公鸡,同样是卡通式的,只见它跃上树桩,开始放声歌唱。黑人就这样醒了过来,他的手随意一挥,公鸡就摔到一边消失了,只剩几根鸡毛仍在随风摆动。叫醒闹钟就这样被关闭了。黑人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起身,洗刷完毕,接着便与另一些人一起走向另一个空间。

随着剧情的进展,还可以得知,这些穿着同样服饰的人开始在固定的自行车架上“骑行”。他们的衣服看起来像运动服,置身其中的那个空间则像健身房,但是他们并不是在健身,而是在“劳动”,在工作。他们借此赚取点数。点数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相当于我们现实生活中的金钱——虚拟的货币。他们的日常活动,也大多要借助点数才能展开:购买牙膏需要点数,购买食物需要点数,玩游戏需要点数,屏蔽不想观看的色情节目或别的娱乐节目,观看感兴趣的色情节目或别的娱乐节目,等等,都会消耗点数。彼此间的交流,则可以通过强大的虚拟网络来展开;他们都有各自的电子形象——通常也是卡通式的,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就可以给自己的电子形象更换装备,当然这同样需要耗费点数。

一日,在短剧开头就出现的那个黑人无意中听到了一个女孩的歌声并被打动。他开始寻找机会跟她聊天,开始知道她的名字叫艾比•康,而作为观者的我们,也开始知道他的名字叫宾•麦德森。宾•麦德森告诉她,她唱得很好,还鼓励她去参加类似达人秀的比赛节目“最高人气”,一展歌喉,既可以摆脱沉闷的骑行工作,也可以实现个人的价值。宾•麦德森甚至愿意拿出自己的一千五百万点数帮她购买参加入场券,这是非常巨大的数目。让宾•麦德森意想不到的是,艾比•康表演前喝了节目组提供的饮料,乱了心智,在海量的虚拟观众面前失去了清醒,在三个评委的威逼利诱下同意成为一个艳星。回到房间后的宾•麦德森又因为没有足够的点数使用屏蔽功能而只能观看他所爱的艾比•康主演的色情节目。他因此气得发疯,开始狂砸玻璃屏幕。后来他挑选了一块碎玻璃,将之藏起来。他努力地赚取点数,省吃俭用,终于给自己也买了一张入场券。在表演过程中,他突然掏出那块碎玻璃以死相逼,狂怒地宣泄对社会的不满,揭露置身其中的那个社会的虚假性质,谴责那个社会的主导者不能提供一点点真实的东西。然而,那个被称作希望的化身的评委,他把宾•麦德森的批判当作“表演”并使得观众相信宾•麦德森不过是在表演;他鼓动大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巧妙地化解了宾•麦德森的批判;他还提出要给宾•麦德森开办一个评论节目,让宾•麦德森在节目里继续控诉那个失去真实的社会。虽然宾•麦德森在演出前用艾比•康留下的饮料空盒混过了节目组人员,在舞台上的宾•麦德森是清醒的,然而在巨大的利益与诱惑面前,原打算孤注一掷的宾•麦德森还是选择了妥协……

以上这些,是《一千五百万点数》的主要情节。里面涉及的种种,大多有奇观的意味,跟我们当下的生活不尽相同。在我为写作这篇文章而回头重看这部短剧时,我太太给我提了一个问题:这个故事的时代背景是怎样的?她已看过这部短剧,想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我告诉她说,这也许会发生于不久的将来,当然也可能不会。她听完之后没说什么。我想这个答案,她可能满意,也可能并不满意。关于这部短剧,我想说的其实非常多。借用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我上面所提及的种种,也不过是冰山在水面上的八分之一;在这里,我主要想揭示的,是那隐藏在水面下的八分之七。

景观社会面面观

在好些场合,我都谈到个人对《黑镜》系列短剧的热爱。《一千五百万点数》是《黑镜》第一季的第二集,跟第一集《国歌》一样,都让我觉得相当震撼。这部系列短剧播出后曾被称为“神剧”,这个词是在赞美的意义上使用的,跟我们的“抗日神剧”大不相同。《一千五百万点数》则可以称得上是“神剧中的神剧”。它的构思是玄妙的,“烧脑”指数颇高,我前后大概看了五遍,每次看都为其浓缩的意蕴所震撼,而且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当然,如果一定要给它一个简明扼要的概括,要给出一条主线的话,那么我想说,它所讲述的,主要是景观社会里的生存与死亡。

景观社会这个说法,出自法国著名的思想家、实验电影艺术大师、国际境遇主义的代表人物居伊•德波。

大概是在1963年到1964年间,德波开始写作他的理论著作《景观社会》。1967年末,《景观社会》在巴黎出版,随后被陆续翻译为其它语言出版。1988年,德波又写了《景观社会评论》一书。这可以视为《景观社会》的续篇,景观和景观社会,则可以说是德波进行社会批判的关键词。

按照张一兵在为中文版的《景观社会》的序言中所做的梳理,景观一词最早出自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一书,“原意为一种被展现出来的可视的客观景色、景象,也意指一种主体性的、有意识的表演和作秀。德波借此概括自己看到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新特质,即当代社会存在的主导型本质主要体现为一种被展现的图景性。人们因为对景观的迷入而丧失自己对本身生活的渴望和要求,而资本家则依靠控制景观的生成和变换来操纵整个社会生活。”[ 张一兵:《代译序:德波和他的<景观社会>》,引自[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页。]德波的这种意识形态批判的企图和立场是鲜明的,也是对马克思的资本主义异化理论在新的历史时期的赓续和拓展。这种批判又是直接的,尖锐的,激进的。德波在《景观社会》的开篇中即指出,“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直接存在的一切”指的是实在的事物,有实体的事物,包括自然存在物与人工制造物。然而,这一切开始被图像化的事物所替代。景观以各种不同的影像作为显现形式,是一种感性的、可观看的幻象。之所以要对景观进行分析和批判,则在于它“不是附加于现实世界的无关紧要的装饰或补充,它是现实社会非现实的核心。在其全部特有的形式——新闻、宣传、公告、娱乐表演中,景观成为主导型的生活模式。”[[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

景观社会是一个图像化的社会,它的生成过程,则是图像对真实之物进行覆盖、吞噬、替代的过程,其终点,则是真实之物的彻底消失。图像不再是真实之物的镜像,而是取代了真实之物,成为景观社会的核心构成。相应地,景观社会中的生存,具有显而易见的虚拟性质。德波的原话说得透彻:“景观源于世界统一性的丧失,现代景观的巨大扩张表现了这一丧失的全部。所有个别劳动的抽象化与整个生产的普遍抽象化,均在景观中完美地显现出来,它的具体化存在方式就是精确地抽象。在景观中,世界的某一部分把自己展示给世界,并且优越于整个世界。”[[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页。]

在德波提出景观社会理论的年代,景观尚处于初级阶段,涉及的社会层面相对有限。德波也一度主张,景观作为一种隐形的意识形态对人的控制,主要是在生产之外的时间中发生的。然而,在《景观社会评论》中,德波的态度开始发生改变,他意识到景观的统治领域极大地扩展了,景观统治的方式也开始变得多样。《一千五百万点数》的构想,也充分考虑到了景观的发展和变化。从中可以看到,景观的统治,已贯穿生产、交换和消费等环节。劳动的形式是非常单一的:大多数人的劳动方式是是在固定的自行车架上骑车。这一种奇特的劳动方式,其作用主要是给形形色色的电子屏幕和格子间提供电力,劳动者则借此获得点数。此外还有别的劳动形式,比如打扫卫生。这是比骑行要低一级,通常不适合骑行的人被淘汰了,就会转为打扫卫生。而对于厌倦了以骑自行车来赚取点数的人来说,生活的希望就在于参加达人秀一类的娱乐节目,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再有一些人的劳动形式,则是做娱乐节目的评委、丑角或后勤人员。这些,几乎是我们所能看到的劳动的全部形式。

这样一个景观社会的生产本身就存在很大的问题:并没有多少可见的实物被生产出来。这是一个空无的社会,也是一个贫乏的社会。因此,景观社会跟波德里亚所说的消费社会有所不同,消费社会虽然也看重符号的象征意义,也看重表象,可是消费社会还有个重要的特征——以物的丰盛作为前提。这一点,是波德里亚在《消费社会》开篇就明确指出的:“今天,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它构成了人类自然环境中的一种根本变化。恰当地说,富裕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人的包围,而是受到物(OBJETS)的包围。”[[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页。]物的堆积,物的丰盛,物以整套的或系列的形式供给,是消费社会给人印象很深的特征。在资本主义的兴盛时期,这种丰盛除了符号的丰盛,还包括实物的丰盛。与此相反,在《一千五百万点数》所呈现的社会中,实物是极其贫乏的。衣食住行都贫乏。吃的多是垃圾食品,而且种类非常有限。这部短剧里多次提到,苹果是这个社会中最为真实的东西,也是最有机的东西,可是它并不是出自苹果树,不是苹果树上长成的,而是出自培养皿。当然,这个景观社会也展示出一种丰盛,比如说可用于个人的电子形象的装备,在短短一周内就有一万五千套被生产出来。这种生产,依然是虚拟的。这种生产的丰盛,只是虚拟之物的丰盛,是符号和象征的丰盛。

在一个虚拟生产盛行、实物匮乏的社会中,交换和消费也只能是以虚拟交换和虚拟消费为主。《一千五百万点数》所呈现的状况也正是这样的,从中可以看到,人的肉身是实在的,至少表面看来是实在的;各种各样的“黑镜”是实在的,通过“黑镜”所显示的景观却是虚拟的,作为交换媒介的点数也是虚拟的。相应地,消费也是虚拟的。在这样一个景观社会中,虚拟生存已成为主要的存在方式。除了刚才我们提到的这些,还可以看到其他的形式。比如拉小提琴,只是摆出一个姿势,并无真实的小提琴在手;玩枪击游戏,手中也并无真实的枪,只是通过姿势与手势的协调来完成。这一切,并无太多实在的意义,却又不能被彻底取消。一旦取消,存在的意义就难以生成,虚无和荒诞将更加浓郁。

由此也可以看到,《一千五百万点数》对社会氛围的营构,跟德波的设想是朝着一个方向来运行的,也继承了德波那激进的批判立场。德波曾经拍摄了电影版的《景观社会》,其对白和旁白,以及影像本身的呈现,都极其忠实于同名的理论著作。然而,德波的这部电影看起来并不吸引人,尤其是在今天的语境中回头重看,会觉得非常乏味,吸引人的程度远不如《一千五百万点数》。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一千五百万点数》受益于德波,也回馈了德波。《一千五百万点数》的成功,得益于电影制作技术的日渐发展,也得益于编剧技巧的日益成熟,更得益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日益景观化——往昔的预想正逐步成为现实。

乌托邦与恶托邦,爱情与色情

在《一千五百万点数》当中,面对景观社会所提供的一切,大多数人都是处于麻木状态——时常闷闷不乐,却也没有愤怒,也没有因愤怒而起的反抗。他们有时会感到厌倦,感到无聊,有时又打了鸡血似的亢奋。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思考能力和辨识能力,可以很轻易地就被诱导。

其中也有两个特殊的个案:比如宾•麦德森,还有劳动时在宾•麦德森身旁的男人贾斯汀。贾斯汀的典型特点是乐在其中。他会愉快地骑行,愉快地接受种类单一的垃圾食品,面对这个社会所提供的色情节目和别的娱乐节目,还有各类游戏,他总是能够乐在其中。他为娱乐节目而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也为色情节目所营造的幻象而颤栗。这个社会中的一切,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于他,这是一个幸福的社会,是一个已然实现了的乌托邦。而事实上,他只不过是一个丧失了主体性的人类个体,他被彻底地规训了,已被驯化得完全没有个人意志,对于意识形态的幻象完全没有辨识能力。他从这个景观社会中获得了极乐生活的指南,又完全依靠这份指南来展开他的生活。他所做的,只是沉溺于那个幻影重重的世界,沉溺,不断沉溺,直至死亡。

宾•麦德森则处于另一个极端。在被统治的对象当中,他是惟一一个清醒者。他能够清醒地看到景观社会的虚假性质和欺骗性质。他知道这个社会中的生产、交换、消费,乃至于这个社会所宣扬的意义和梦想,都不过是由各种幻象编织而成的骗局,一切都是虚假的。他也清醒地意识到,在景观社会中,存在跟实在无关,而是依靠各种各样的幻象而维持。他清醒地意识到形形色色的景观带有欺骗的性质,因而,他渴望实在的东西。这是他的心愿。他曾经这样对艾比•康说道:“望着周遭这一切,只是希望有实实在在的事情发生。” 

这个社会,对于宾•麦德森来说,一度是一个实现了的恶托邦。因为艾比•康的缘故,他试图反抗,也为反抗做了漫长的准备。让人感到恐惧的是,这种反抗很轻易就被化解了,这惟一的一个反抗者竟然会这么轻易地就被收编。《一千五百万点数》中提到三个评委,分别代表希望、仁慈和幻象,实际上,希望和仁慈都是反讽式的存在,只有幻象才是名副其实的。这个景观社会的统治者曾承诺,只要成为明星,就能看到真实的风景,而事实上,在宾•麦德森成为明星后,他只不过是在一个更大的空间中,可以通过尺寸更大的“黑镜”来观看风景。他所见到的风景,的确不再是卡通式的,却依然不是实在意义上的。真实的风景是否还存在?这在短剧中并没有得到说明。

在《一千五百万点数》中,每个人都有一个虚拟的电子形象,而人们所做的事情,很多时候不是为了满足实在意义上的个人需要,而更多是满足那个电子形象的需要。这种镜像式的满足,也说明了主体的摇摇欲坠。如果在这个前提下,人还失去了反思能力,失去了反抗能力,我们基本可以判定,主体已经不再是主体,而是沦为客体了。主体客体化,客体主体化,这是一个奇怪的颠倒。当实在的人置身于幻影重重的景观社会当中,置身于欺骗与隐瞒当中,置身于被控制和被奴役的境地当中,“主体已死”就不再是一个夸张的断语。实在的肉身的确还在,人却已经等同于死亡——这是主体的死亡。

令人感到触目惊心的,还不局限于此。《一千五百万点数》中的社会结构也是极其单一的。里面提到艾比•康有个姐姐,血缘关系还在,“家”却已经不存在了。每个人都生活在由“黑镜”区隔而成的格子间里,家庭不再是社会的组成结构,于个人的生存也无关紧要。家庭生活于个人也不再存在,也可以说,是电子化了。里面曾经提到,这个景观社会中有一款产品叫“墙壁伴侣”。只要用点数购买一个墙壁伴侣,关上门后你就可以与它谈心。它可以像心灵导师一样帮助人解决问题,可以帮助人顺利进入梦乡。家庭消失了,人变成了一种被权力控制的、孤独的个人。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极其简单,我得再次启用一个词来形容——极其贫乏。

短剧中曾有关于艾比•康与宾•麦德森之间渐生情愫的情节。如果是期待看一个爱情故事,那么没必要看这部电影,它所占的比重太小。然而,就这部短剧而言,宾•麦德森为了艾比•康所作的付出,以及他们之间那短暂的爱情,那些心心相印的时刻,无疑是迷人的。整部短剧能让人稍稍脱开沉重、压抑的氛围的,也就是他们面对面地聊天,商议是否要去参加最高人气的时刻,他们笑得那么自在,连音乐也变得轻快了。

我本来期待,爱情会成为宾•麦德森反抗景观社会的重要动力,足以打破这种贫乏的状态,但是最为迷人的也是最令人心碎的——那本该属于爱情的部分,却被色情置换了。宾•麦德森本来期望艾比•康成为一个出色的歌手,景观社会巨大的同化力量却诱导她成为一个色情明星。

这个细节的设定并非偶然。短剧里的景观社会的生产与消费,都离不开色情。爱情不是动力,色情才是。按照巴塔耶的说法,动物的性活动中没有丝毫的色情,只有人的性活动中才有色情。色情是一个包含着禁忌的领域,是一个由违反规则来规定范围的领域。《一千五百万点数》中的色情规则是怎样的呢?它不是基于禁止观看,而是基于必须观看。这个社会实在太污了。色情节目会在一个人冥思的时候突然跳出,会在一个人刷牙的时候突然跳出,会在一个人跟别人严肃地聊天的时刻突然跳出,会在一个人玩游戏的时候突然跳出。它的存在如此普遍,如果不想观看,也行,但必须支付点数。巴塔耶还说,“我们拥有大量的能量,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耗费掉。”[[法]巴塔耶:《色情史》,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04、161页。]而色情,正是耗散力比多的重要形式。这大概能说明,为什么对色情节目的观看是强制性的。

在这个色情如此普遍的景观社会中,真实的性却又像是不存在的。家庭生活在景观社会里消失了,合理的、被允许的性行为也就消失了。性以影像的形式存在,在色情节目中存在。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真实的肉身彼此接触彼此交融的性却不存在。色情节目时刻在引导人们去关注身体,却止步于观看,止步于自我凝视和自我抚慰,而不是指向真实的性。这个社会鼓励人观看色情节目,“你那只手,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一个悖论出现了:性看起来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真实的性却又不存在。色情不再是一种禁忌,而是镶嵌在人生活的每个时刻当中,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这种真实的性为什么不存在或不能存在,是因为虚拟的性比真实的性更迷人?曾经读过一篇文章,里面就谈到色情片中的性其实比实在意义上的性更迷人,因为它以想象的形式放大愉悦同时又遮蔽不愉悦的部分。波德里亚也说过:“色情是一种与超真实相呼应的超性。”[[法]波德里亚:《致命的策略》,刘翔、戴阿宝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9页。]真实的性是被剥夺的还是被禁止的,还是另有原因?短剧中并没有对此进行说明。

意识形态的幽灵

让人感到触目惊心,也感到恐怖的是,在这个景观社会中,我们看不到任何的国家机器。没有政府,也没有法庭。没有警察,也没有监狱。没有军队,也没有战争。这并不意味着意识形态统治是缺席的,相反,它以一种更为隐蔽的方式存在;这也并不意味着这个社会是安全的,相反,它是岌岌可危的。

在这个社会中,意识形态统治披上了娱乐的外衣,跟娱乐巧妙地结合在一起。骑行被宣扬为公民的基本义务,并且强调那些赫赫有名的巨星也一度像许多人一样履行义务。义务的履行是强制性的,然而也伴随着诱惑或诱导:放心,骑行作为一种非常无聊的工作,不会没有尽头。这不过是在为了“更光明的未来而挥汗洒泪。”只要赚够了点数,就可以参赛,成为一个明星。

可是,作为观看者,我们从中看到的事实是,许多人辛辛苦苦赚够了点数,购买了入场券,也只是在后台一直准备着,永远都等不到上台的那一刻;即使真的有机会上舞台,也未必真的就能脱颖而出。舞台上的三大评委并不公正。如果是因为实力问题最终落选也就罢了,荒诞的是,评委做出决定并不是依据理性和逻辑,而是依据各自的情绪、偏好。那个被视为仁慈的化身的评委曾指出,能够成为明星的人少之又少,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节目,可以供人成为明星。充其量,这只是统治意识形态构造的白日梦。

除了披着娱乐的外衣,从而让意识形态统治变得隐秘,景观社会的恐怖之处在于,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的,统治更是无所不在无时不有。比方说,在这个社会当中,人看似有选择消费和不消费的自由,仍然有选择成为什么或不成为什么的自由,但是这自由的通道是极其逼仄的,越是往前就越是逼仄。自由不过是幻象。这种统治还是事无巨细的,以至于大多数人连保留一只纸叠的企鹅都是被禁止的。

在这样一个景观世界里,政治并没有以具体而明确的形式出现,却是无所不在的。它以一种弥散的形式出现。意识形态的统治压根就没有减轻,只是变得更加分散,更为隐匿,以至于一般人根本就意识不到统治的存在。统治并不以具体的形式发生,更不以具体的面目出现,意识形态的幽灵却存在于每一个日常生活的细节当中。看不到,并不代表不在场。这种隐秘的统治,又经常借用民主之名来施行。比如电视节目上宣扬,所有的明星都是由这个景观社会中的个体共同选出来的,主张“你决定着胜负,掌握着他们的命运。”可是事实上,最终谁能胜出,并非民众说了算,而是台上的几个评委说了算,更准确地说,是景观社会的运转逻辑说了算。因为大多数民众都缺乏辨别的能力,缺乏做出判断的能力。这种统治方式更高妙,也更令人感到恐怖。

在《景观社会评论》一书中,德波曾经对景观社会统治的形式做了区分,认为可以分为集中、扩展和综合三种形式。这种区分未必有很高的学术含量,然而不得不承认,德波对景观与意识形态统治的关系的分析是切中要害的。这里不妨引用德波的原话:“景观是意识形态的顶点,因为它充分曝光和证明了全部意识形态体系的本质:真实生活的否定、奴役和贫乏。景观是‘人于人之间关系分离和疏远的实质性表达。’”[[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9页。] 

在《一千五百万点数》当中,宾•麦德森对景观社会的批判力度,其实也是非常大的,是击中要害的。他拥有“批评的武器”,却不能将之转换为“武器的批判”。实际上,当他亮出自己那一片源自“黑镜”的碎玻璃展开控诉时,他的批判看似有力,却又会被很轻易地化解。短剧行将结束的时候提到,宾•麦德森有了自己的节目,再也不用以骑自行车的方式劳动,他的身份地位提高了,也获得了新的、更大的权利,那片碎玻璃也被他郑重地收进盒子……宾•麦德森是完全被奴役了,还是只是在实施一种权宜之计,想着等时机成熟了再谋出路,我们不得而知。

从短剧中还可以看到,景观社会的代理人,也就是那个被称作希望的评委,压根就担心这种批判的存在。充其量,他把当宾•麦德森的批判视为一种无害的宣泄,顶多就是景观社会的解毒剂。他放心地允许宾•麦德森开办节目,以批评的形式表演。反讽的是,连作为那片作为的碎玻璃,也成为一种电子装备,每个人都可以将它应用于个人的电子形象。如果我们把碎玻璃视为“批判的武器”的隐喻,那么它的处境正好说明了批判本身是无效的。它本来就是“黑镜”的一部分,是景观社会的一部分,虽然曾经分离出来,成为一种触目的所在,但是它又会很轻易地被吸纳回去,变得不再触目。景观社会对人的控制已经那么深入,突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样的未来图景,无疑是令人悲观的。

拟真的风险与“完美的罪行”

如果说这部短剧中那冰山的八分之一主要是让人感到惊奇,那么隐藏在水面下的八分之七,则是让人感到恐怖。在这一系列的恐怖之中最为恐怖的,莫过于真实世界的逐渐死亡。

表面看来,《一千五百万点数》中的世界是一个载歌载舞、声色犬马的世界,却又是封闭的、密室般死气沉沉的世界。社会生活与社会生产的景观化与表象化,在这个世界中已成为一种全面的现实,尽管还不是全部的现实。在这个社会当中,实在的根基显然已经崩塌,社会的运转更多是依赖景观本身的自我复制。随着复制次数的增多,这个社会中真实的所在就越来越少。也可以说,它正朝着波德里亚所说的超真实的拟真世界加速前进。

就像景观在德波的社会批判理论中占有重要位置一样,拟真在波德里亚的批判理论中也是非常重要的。德波的社会批判理论和波德里亚的批判理论,有着非常直接的承传关系。正如德波把马克思的资本主义异化理论在新的历史时期做了拓展一样,波德里亚关于拟真的论述,可以说是对德波的理论学说的推进。

在波德里亚看来,拟像在现代社会的发展经历了如下三个阶段,也是三个等级:仿造,生产与拟真。他将第一级的拟像称之为仿造。仿造是从文艺复兴到工业革命这个时期的主要模式,依赖的是价值的自然规律。生产是第二级的拟像,是工业时代的主要模式,依赖的是价值的商品规律。拟真则是当前受代码支配的阶段的主要模式,依赖的是价值的结构规律。拟像从第一阶段发展到第三阶段,是真实性逐渐递减的过程。拟真的大面积出现,则可能会导致真实世界的最终消失。在《完美的罪行》中,波德里亚就做出了这样的预言:“实在、现实世界只会持续一阵子,即人类使其经过代码和计算的抽象物质的过滤器的时间。尽管一段时间以来,世界是现实的,但它不是注定要长久一直这样,它将在几个世纪的时间内穿过轨道并很快就消失在另一世界中。”“我们处于这个演变的加速阶段,所有‘现实’的事物都急于生活和死亡。我们也许处在无止境的时期、现实滞后的时期、现实各种片段暂留在包围它们的大量虚拟中的时期,就像博尔赫斯(Borgès)的作品中地图上那些领土的碎块一样。”[[法]博德里亚:《完美的罪行》,王为民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47、49页。]

在《完美的罪行》中,波德里亚通过世界上的许多典型事例,对人们把虚拟当作实在、把拟真当作真实、把现象当作本质的认识误区进行了揭示。《一千五百万点数》这部短剧,并没有呈现真实消失的过程,而是一开始就呈现了一个景观化的、拟真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事物,很多都是由符码编制出来的,比如显示屏上出现的风景大多是卡通化的。宾•麦德森工作时通常选择看骑行之路——他不喜欢看那些“很污的”娱乐节目,沿途的风景就是卡通化的。卡通化,其实正是编码和解码的产物,在这里甚至不再有对风景的再现或复制,而直接就是编码和解码。

宾•麦德森这一代人,是对实在之物仍有记忆的人。他们看过实在的风景,吃过苹果树上结出的苹果,也许还曾有过实在的、具身的性爱。正是这样的记忆,使得宾•麦德森会怀念实在。如果丝毫没有这方面的记忆,怀念也就无从谈起。可以想象,随着他们这一代人的死亡,曾经真实的一切也都将烟消云散,连记忆都不复存在。那些卡通化的风景,对于后来者而言,会成为事物的起源。德波早已说过:“在真实的世界变成纯粹影像之时,纯粹影像就变成了真实的存在。”[[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页。]

“纯粹的影像变成了真实的存在”,这样的世界图景恐怖吗?对于未来社会的人们来说,这一切也许并不恐怖。因为他们没有见过现在的实在世界,或者说,他们所理解的真实跟我们这里所讨论的真实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切,却让我感到触目惊心,感到恐惧。究其原因,就在于今天我们周围的一切,好像正是在朝着短剧中的拟真世界发展。我不是技术乐观主义者,不会认为技术万能,足以解决一切问题;我也不是技术悲观主义者,不会视技术为洪水猛兽。我相信世界的未来,不完全是由技术所决定的,而是取决于我们与技术保持的是怎样一种关系。这部短剧中关于拟真世界的设想,正提醒我们注意技术本身的风险,提醒我们注意景观化和拟真的风险。拟真的大面积出现,可以说是人类智慧的证明,但是,如果我们过分沉溺于拟真世界,那就又是一种愚蠢了。现代社会中所出现的一切,现代社会的持续运行,很多时候就是在智慧与愚蠢之间左右浮动,摇摆不定。一方面,我们看到像《阿凡达》中潘多拉星球这样的拟真世界被创造出来,这无疑是极有难度的,耗费了巨大的物力、财力与智慧,另一方面,则是人类持续地被拟真世界所吸引,从而对真实世界有一种轻视和忽视。对电影的沉溺,对网络游戏的沉溺,对虚拟经济的沉溺,对手机的沉溺,一旦变得无度,人类的真实世界就会变得危机重重。因此,对景观、拟真保持警惕和清醒是必要的。

2016年7月3日初稿

2016年7月9日二稿

2016年7月23日三稿

注释:

1.张一兵:《代译序:德波和他的<景观社会>》,引自[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页。

2.[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

3.[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

4.[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页。

5.[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页。

6.[法]巴塔耶:《色情史》,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04、161页。

7.[法]波德里亚:《致命的策略》,刘翔、戴阿宝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9页。

8.[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9页。

9.[法]博德里亚:《完美的罪行》,王为民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47、49页。

10.[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