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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娜:意义的瞬间聚集

更新时间:2017-01-03 来源:巜文艺争鸣》2016年12期

——由长诗《信札》解读杨克诗的现代精神

读杨克的长诗《信札》,惊心动魄,复杂体验扑面而来,从感觉到意识,从本我到自我、超我,到生命内在的碰撞。这是一次阅读和想象的还原,是一次分析和阐释的旅程,也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解读。《信札》实现了生命体验的“意义的瞬间聚集”,这是一场庞大的聚集,“以它自己的方式把天、地、神、人聚集到自身中来”(1)。海德格尔哲学阐释的四重性存在场域,在杨克的诗中得到诗意的集中表现。

一、人:瞬间死生

《信札》写于1995年7月24日,二十一年后,我在广州盛夏八月遇到它,开始一次意义探索的读诗之旅。此在与彼时相通,无限的内世界和人生况味打开,仿佛经历了瞬间的死生。触摸信的回音,身心在其中浸泡,被裹挟。在人生的时间维度上展开。

开篇:

“隔着遥远的时空,你的声音就来了”

一只左手按在纸上,扎心的穿透力

瞬间面对许多无法记忆的东西

诸如语气、语调、有机无机的停顿

甚至你心里杂音的强弱

“不可救药的气息,还有体味”

刹那的疼痛,躲在格子里写字的人

不小心就会被字走漏了风声(2)

狄尔泰说:“诗必须通过特殊事件表现诗的生命观。”(3)。不期而遇,“一只左手按在纸上”,引发深层叙事,与思念、惦念、期待、犹豫、爱有关。通往彼此的道路结束于通信的结束。诗人的生命观在时间河流里交错闪回,过去、现在、未来交集,是回忆的多重感觉和此在的多层触发。

那些被字走漏了的风声在诗人看似随机轻灵的语言书写中缓缓打开。“扎心的穿透力”,这个“扎”字用得狠,带着动作的过程,带着尖锐的器具的质感,从虚空中直扎入内心。明明是过去的往事,此时却如在场般清晰。于是,“语气、语调、心里的杂音、气息、体味、东方人的皮肤”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来。那是无法记忆的记忆,是永不消逝的没有实现的爱情?是封闭而又敞开的青春?是最为敏感的生命的渴望和冲动?充满现场感,钢琴的琴键一般错落弹起。现代诗本源于对生命意义的捕捉,最根本的驱动力是人的生命表达欲望。这几行诗的技艺实现了这种表达:所有与信有关的记忆和感觉都被唤醒,在词语排列中实现了一种新的语调和情绪的呈现。

陈晓明说杨克:“他关怀事物的那种诚恳和他让词语自由灵动的能力结合得如此之好。”(4)这一点也是读完《杨克的诗》后最吸引我之处,他这种心声和诗语的微妙结合能力,在当代诗人中“别是一家”。诗人是不仅能够体验丰富的世界,并且能够用诗歌传递生命体验的人。杨克在访谈中提到:“(罗德里格)坚持要读,他说这首诗中的很多意象,对他来说,都是很奇异的,能够让他反复去思索,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和渴望,就像在一首诗中一个女人能够唤起的那种感觉。又像是在梦里,最后梦成了诗。”(5)一个西方诗歌翻译家的体验,和一个东方文化背景的女诗人的阅读体验,竟是如此暗合。

“生命被涩在头身之间”,这是诗人对生命的象喻,人的身体就被象征化,身体已经不是完整的身体,而是被身体禁锢,身体像枷锁、像监牢。在生命的意义上,有疼痛,有生死,有时空的大限。

他这样写生:

而如今,你,唤醒了我,让我觉得活着

我——当下的,此时此刻的——

如同吐了一天墨的乌贼

用清水冲刷干涸的肚皮,然后臃臃胀胀地伸展开来

最长的触角伸到你的胸前,吸附你

这样写死:

读书?写作?鸡零狗碎地度日

如同湖底的淤泥,觉得自己在一寸一寸地死

“但这样的夜晚不写字能一个人呆着吗?”

“一寸一寸地死”是诗人对自身生命的体验与反观,就像自己站在自己边上,成了自身存在的一个冷静的解剖观察者。“信”激发了人的“活”细胞,那种“用清水冲刷干涸的肚皮,然后臃臃胀胀地伸展开来/最长的触角伸到你的胸前,吸附你”的几近贪婪的渴望的鲜活感、欲望感在诗句中活脱脱呈现出来。只有生的疼痛才能唤醒死的自觉。一叠信札投入到生命的池塘里,瞬间连接了生死。

最后诗人写道:“只是我一直无法肯定这是经历过的事件还是愿望的幻象”。一个长句把前面的一切反思和感觉变成怅然若失的虚无。这个文本具有奇特的杀伤力,把我们唤醒,又充满批判和审视,使所有的反思被消解的同时获得沉重感。诗人与诗共同飞跃,也带领着读者在审美当中追求超越和救赎。

海德格尔说:“人之所以被叫作始终有一死者,是因为它们能赴死,能够承担死亡的结果,而动物只是消亡。唯有人赴死,而且只要人在大地上,在天空下,在诸神面前持留,人就不断的赴死。”(6)这种自觉好像发现了“视死如归”的另一种含义。从死的视角来审视生,由死来验证生,由赴死的本质来强调人的存在的不重复、不再来、唯一独存的意义。杨克在《德兰修女》一诗中写道:

向死的生命,一如裹尸布朴素

矮弱之躯,在干瘪的草席上老去

给麻风病人喂药,指头肿胀的洗衣妇

爱穷人中的穷人,真实地生活

他巧妙地把“向死而生”四个字化在具体的诗歌场景和细节里,给这四个字赋予德兰修女人生的图景。在生死之路上,诗歌可以一次次用不同的面目呈现这种生命的存在本质,一次次叫醒麻木的灵魂。

二、神:灵魂菊花

“分裂一羽给我吧,我在变俗却没人管我”。当感觉自己在“一寸一寸地死”时,诗人似乎对空中长着翅膀的“神”发出了祈求。海德格尔说神:“是通过对神性隐而不显的运作,神显现而成其本质。诸神是神性暗示的使者,神不是人借以逃避存在的庇护所,而是将人引向存在自身的本质。”(7)神是存在的澄明状态。诗人所祈求的对象是诗意的神,灵魂的主宰者,宇宙中一直牵引着人向上向远向彼岸跋涉的力量,使人实现自由,在死生祸福激荡不宁的现实中,能够拯救人的精神于委顿的“神”。

《信札》写道:“南方是一个空虚的巢/我是屋檐下孤零零的鸟儿,超脱、冷漠/多重人格,翅膀用来拥抱而不是飞翔”。人本来就有飞翔的翅膀,而行走在世间,渐渐失去飞翔的能力,没有“神”附体的鸟,是凡鸟,俗鸟。“许多人不如一只鸟儿/人,真不知是什么鸟”,这个“鸟”的话语方式是南方式的,这种反讽和解构带着颖悟的智慧。这只鸟的核心问题是——失去了灵魂。失去自由之后,我们成为彼此拥抱的鸟。

一叠信札唤醒灵魂之神,开始起飞,开始拥抱。在这里,鸟的翅膀实现从功能到内涵精神情感的心灵转换。那是一叠书信,有一个圣洁的来处,唤醒在都市生活中渐渐臃肿平庸的灵魂。在高贵和降落之间,欲望小心翼翼地伸开,落地成花,触脚很细很巧妙,新鲜的比喻指向那些说不出的,但却能感觉到的精神的灵魂的感觉:

该死的蚊子咬了我的脚心

“这不等于舔了人家灵魂一样难受吗?”

我不经意把一朵菊花吞了进去

那么细软柔滑让人“非”想“飞”想

蚊子和菊花的象喻转换非常神奇,在感觉世界,当美好到来时,蚊子帮助诗人舔到了无形的灵魂,于是,灵魂菊花升起来,吞进去,浸润平庸的干渴。而这样的升华又不是绝对的,除了灵魂,还有肉体,没有肉体参与的飞升是虚化而又虚假的。肉体沉重下坠,肉体与欲望有关,肉体包含着所有隐秘,就像诗人隐喻的身体的高潮与狂欢。诗人很温柔,带着自己的美学追求,陷入的同时进行生命意识的反思,像跳高运动员。在踏上地狱的刹那回头对自身绝望,而又回到了最初的初心。最初,我们素朴地互相吸引,真纯地互相引诱,彼此内在发光放剑,深入试探而天然开放,没有罪恶和绝望。

只有在现实中绝望、没有失去希望和理想、不会“死去”的诗人,一个有柔弱初心婴孩般的诗人,才有如此回望青春,才会有如此复调而又细腻的自我对话和反思。长诗的第三节:

但我读到你第一封信的时候

你的话教会了我灵魂去飞

如果没有你的字为证

鬼知道你是谁,鬼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不认识你却又熟悉你,我无法验证你的存在

我怀疑你写来的字说不准来自中世纪以前

记忆的袭击有一种恍惚感

人最柔弱时最易回到童年

拉上小水帘,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笔一画,流着口水,抹着鼻涕,认认真真

时光倒转,如蚕蛹幻化

你有两条粗而长的辫子,眼睛很奇怪地看人

而我是你的邻居,“我叫你哥哥”

你总是以为只有你才能这样称呼我

腰中的蛐蛐鸣出个夏天

有藤蔓牵牵连连,绕啊绕啊绕

你使我感到纯洁,纯真

虽然我再也回不去了

灵魂起飞了,飞溯到童年和爱的现场,灵魂在往昔的纯真中得到净化和重置。假如我们始终有这样自净自新的能力,那么诗意地老去也不再可怕了吧?诗人展开想象,不知是回忆的真实,还是虚构的恰切,依然是南方的语言,“夏天”,“蚕蛹幻化”。带动着读者心中的蚕蛹,体验慢慢蠕动着的夏季的闷热气息。

“你使我感到纯洁,纯真/虽然我再也回不去了”。这看似柔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自我反问和自我解构,让第一节开始的情感的强度得以放缓,弱到极限,反而蕴积着看不见的反弹之力。在灵魂和肉体之间,肉体就是生命的土地,就是本能无意识潜意识,一切思想灵魂的根。不去关注肉体是不可能的,然而放弃灵魂或者够不着灵魂的高度,无法实现灵魂的关注,肯定是肤浅和堕落。灵魂使肉体高贵,让肉体感受,让身体知“道”,也使一切具象创造升华,一切沉沦有了圣洁的可能和飞翔的翅膀。拥抱生命飞翔到圣洁的高度,这是真正的现代诗,不是建筑一个凝固的高贵,而是在生命的肉体体验的灵动中,展示灵魂高贵与沉沦的对峙,整个过程通向高贵,或许最终并不能停留在高贵,但它是向着高贵的无限展开。

现代诗人比任何时代都更加关注埋藏在肉体生命中的灵魂。在这人类被工业和技术不断异化的时代,灵魂需要摆脱更多看不见的束缚。诗人多次写灵魂:《逆光中的那一棵木棉》“我们的灵魂在它的枝叶上飞”,《罗姆尼新罕布什尔胜利集会》“穿蓝色衣服的女人,带我去吃’灵魂菜’”,《纳尔逊•曼德拉》“我看见他的灵魂/像一朵黑色的火焰”,《在商品中散步》“黄金的雨水中灵魂再度受洗”,《听朋友谈西藏》“那里每一颗石头都有灵魂/每一棵草都能长成仙子”,《石油》“灵魂陷落,油井解不了人心的渴意”(以上诗句选自《杨克的诗》)。可以看出,灵魂赋予诗人的写作对象以神性,穿透外表进入内部的精神力量,与现代社会的物质崇拜相对立。诗人对此是有一贯的自觉和反思的。那个神一样的灵魂,不时地在诗行中醒来,给诗歌插上了翅膀,提纯了诗的指向。中国古圣贤老子讲福祸“莫大于有身”,其实也是强调生命的终极意义,现代诗人更加突出灵魂之根,紧紧扣住生命的瞬间体验。《信札》中这一次灵魂的起飞,带着性感的爱的味道,像一朵孤傲的菊花开放在生命的大地。

三、天:命运空间

生命活在一定的空间里,类本质的规定性就在这历史的河流中,时代与环境,依然是无法穿越的人类的宿命。杨克说:“《信札》运用了小说的虚构手法,将真实与想象交替,通过对话展开。”(8)这首诗中的对话空间是多元多层次的,既有诗人与过去的写信人之间的对话,也有诗人自身的诘问、自我对话,还有一种向外的对话,面对未来和虚空,以及广大的当下。命运聚集在诗行之内,穿透了命运的轨迹。

把手放在你曾写过的字上

铺天盖地而来的感觉,几乎要把人击倒

那字太有劲力,杀伤力很强

“手抚在上面会获取能量”

引号既是强调也是对话,这有点像幻象世界中的场景,一种冥冥之力进入到诗人体内,“手抚在上面会获取能量”,生命的空间虚幻化,开始不断地扩展,随着身心的欲念降临,而遭遇激情的内心活动的结构性的展开:

凄楚之感糅合些莫名其妙的欲望降临

抽一支烟,再想象一个色香味俱全的女人

在苏小小墓前千百年前也为某地名妓

遭遇激情,然后伴君拔剑平天下

捏着裙子冒充淑女,留一风流说法

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永远神秘,但很安全

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杀伤力

呀,呀,或许这两种虚构都不对劲

可要男人停止幻想比不让一个女人照镜子还要难受

那些“莫名其妙”的欲望并不只降临在善于幻象的诗人身上,每一个普通人也都会遇到,只是诗人抓住了这些生命的欲望,并沉浸幻想其中,沿着欲望的轨迹向灵魂叩问,漫游拓展,多层次矛盾地集聚在漫漫茫茫的孤寂的灵魂海洋。

“孤独有某种特别的源始魔力,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整个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9)当一个人的精神空间进入到孤独的想象世界,所有到场之物都变成物象。随着男人的一支烟,苏小小的墓,那个小巧玲珑到令无数男人折心疼惜的女人,进入到虚幻的欲望里。从广西到广东,从广东到浙江,从岭南到江南,从现代到古代,诗人的视野是宽广的,胸中的空间直接决定着诗歌的空间。“一种不可言喻的杀伤力”,男人抑或女人对异性的想象和虚构,在诗行中被提出又被否定、自我批判,这是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之后现代诗的本我超我自我矛盾斗争与批判精神的贯穿。

诗人灵魂的神游就在这样的内结构世界展开。长诗的第四节实现了一次很现代的命运缠绕:

也许一开始我的身子就被你的笔迹捆住了

柔韧的不是语言,而是缠绕本身

我不明白谁是圣言的倾听者,谁在不可言说地言说

在黎明的鸟鸣中,我听见了心跳

通过一朵花蕾我看见你的局部

在梦里你是真实的形体,醒来只有虚无

我不再因为音乐的旋律而感动、诗的节奏而感动

我只为“能指”感动,为你的嘴唇而手心湿润

燃烧。飞升。有云彩落下,被天使“劫持”

整整一个夏天我飞扬灿烂在你的明媚里

只是我一直无法肯定这是经历过的事件还是愿望的幻象

“身体被笔迹缠绕了”,是诗人的独特发现,这一节诗人用了长句,长句中单个词杂陈,多义并置。这是一封手写的信,带着温度和当年的气息。这是命运的缠绕。诗人直面缠绕本身,这种感觉本来就是不可名状的,诗人在两行一段的长句节奏里分析这种缠绕,是的,他用了现代分析的手段,“圣言”是当初的美好语言,还是无名的命运的宣示之言。“鸟鸣”里的“心跳”,梦中的真实和醒来的虚无,命运展开的时候从来就是部落痕迹的,我们“被天使劫持”,走向不一定想要的但是“既定”的命运。

古代哲人诗人的外宇宙的“天”与现代诗人的内宇宙的“天”,具有异质同构性。“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那是一个不一样的夏天,这个夏天不仅仅是诗人的夏天,也是所有读诗人的夏天,是相遇和哀悼的夏天。夏天是一个象征的命运空间,是经历过的事件,也是愿望的幻象,梦的白日生成。人生跳不出命运的轨道,但情感和直觉的诗性表达却能短暂脱离地面。从“神与物游”到神与命运的交接,继承了屈原《离骚》的多层次的人神共游的境界。中国古人追求天人合一,现代诗歌更主要的是化天地为心灵、为自我、为生命,寻找自我的主体存在。古典美学是要融入自然中去,现代文明是要确立自我,在对峙的现实中寻找自我,追溯自我,通过外空间打开内宇宙。

正如“梦里你是真实的形体,醒来只有虚无”,诗意的“天”高高在上,照耀着人与幻觉、与现实、与回忆、与爱情、与肉体的一切矛盾和挣扎。这是现代意义上的深化和超越。

四、地:诗性手指

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带着人走向故土,亲近本源。经过命运的叩问和审视,我们终将要落向大地。那是什么样的大地?在工业化、信息化的今天,我们的周围是什么?《信札》第五节这样描述:

垃圾。

我的周围。你的周围

——“于是你也是”。“于是我也是”

我们被污染。我们接受。而且要说挺好,快活

我们

隔着漫天遍野的客观

忙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无根本无居所。现代人的状态。人类的状态

是一只蚂蚁,总搬家,可从未见过有家

额头有粒米,不知从哪儿衔来

“我怀疑我只是在梦游”

而如今,你,唤醒了我,让我觉得活着

我——当下的,此时此刻的——

如同吐了一天墨的乌贼

用清水冲刷干涸的肚皮,然后臃臃胀胀地伸展开来

最长的触角伸到你的胸前,吸附你

我觉得我应该在别的地方

我觉得我已经在别的地方

诗性的手指将你的我的“我”从日常生活中剥离

灵与肉如此相谐地充满活力

被一团无形无状无罪恶无廉耻的黏稠气体所包裹

大气吸附着大气。一片蓝色,一片黄色

一种感情的流,如拔牙之后的痛,隐隐地……

从此我们看不起快乐

我们从这首诗看到了波德莱尔的审丑批判精神,看到了闻一多《死水》的倒影,而诗人从社会批判超越到环境和生态反思中。这首诗在创作中没有按照“人、神、天、地”的顺序设想,是在意义的聚集层面实现了四重性。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大地。“垃圾”,1995年的中国,刚刚走进新时代的开放热潮,诗人敏感地触摸到大地的垃圾。这节诗的前半段用看似轻快的笔触描写大地。现代人被垃圾包围,却不自知,没有批判反思,没有一处可以回归的故乡,这是“精神的画像”。“我觉得我应该在别的地方/我觉得我已经在别的地方”,其实在哪里都是失去自我的漂泊感。没有稳定的故乡可以回归,已经成为现代人的普遍而本质的处境。这轻快之中包含的强大批判之力,能够引起普通读者的有力反思。反思审视本身就是一条路径。

“诗性的手指”出现,诗从日常生活出发,把人从自我封闭中骤然开放出来。诗歌洗刷人的罪恶感和庸俗化,给予抚慰和升华的阶梯,体验到生存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诗歌开启更高远更纯净的生命境界。“诗性的手指”是一个智慧的预言。

笔者专门就现代诗的现代精神向杨克先生发问,他说道:

现代精神首先是一种批判精神,中国古典文学多是“中庸之道”“温柔敦厚”的,不太写尖锐的批判,他更多是一种哀怨、惆怅、委婉的表达,比如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现代精神是鲁迅之后引入的,带来一些绝对的否定和批判精神。在我们第三代诗人里面,我一直对公共空间发声持批判态度。我虽然也写日常,也是一种个人化的写作,但我坚持同时也要写出时代的语境,中国这三十年发生的事情我的诗基本上都涉及了。不是那种表面化的涉及,像以前那样所谓的时代,我写的是我们的精神内核。我们的人生,我们内心的疼痛,我们个人的感受。但这些个人的感受,是我们在一个公共空间里面感受到的,而不仅是梦呓梦般的自己感受到的。

杨克这段话里,有两点特别值得关注,其一是批判精神,有一语中的尖锐性。他诗里看似日常的情境描写无处不在的批判,有“三两拨千斤”的表达效果,具备了特别的空灵、轻盈而又发人深思的特质。其二是个人书写与公共空间对话,同时呈现。“无根本无居所。现代人的状态。人类的状态”,“是一只蚂蚁,总搬家,可从未见过有家/额头有粒米,不知从哪儿衔来”,一个具象和一个大背景的批判相结合,直接对现代人存在状态发声,却不是过去集体批判的语境,而是带上鲜明的个性修辞。杨克坚持这种写作路径,已经三十来年,从1990年的《秦兵马俑》,到2006年的《人民》。他对着兵马俑呼唤:“呜呼 魂兮归来自一口打不出水的井。”他仿佛贴在每一个兵马俑的原型耳畔说话,既是面对每一个个体,又在面对大秦王朝,站在人性立场上,对历史的批判和审视体现在诗行内。今天的杨克已经对自己的创作有了鲜明的自觉,创作路径的自觉、多元、敞开状态,赋予他持续不断地创新发现的敏锐度。

海德格尔说:“作品使大地成为大地。”(10)当我们随着诗人的指向触摸到大地,反观大地上一切居无定所的人生,意义聚集之后向外延伸。臧棣说:“诗的语言是这样一种语言:它必须激活伟大的暗示。”(11)《信札》是打开了生命内在的无限空间,聚集了人类存在普遍境遇,并形成强大的暗示能量,赋予读者以深度想象和体验的文本。大地已经不成其为大地,只有诗人在诗意的空间,在诗人的内宇宙中使大地成为大地,让人们实现诗意地栖居。大地是人类的故乡,诗意的大地就是人类精神的家园。

古典诗歌里曹操的《观沧海》是外在的,而现代诗是内部的生命的沧海,一个是向外的感悟,一个是向生命内部的无限展开的。现代诗是感受和性灵活动,意象像流萤繁星一样铺面而来,内在精神重重叠叠地展开,“意义的瞬间聚集”,是人的内部生命感受和体验的聚集。这个内在的万千世界向我们展开,让我们和一个心灵对话,和人的思想内在对话,和生命感受的空间对话,感悟到人存在的内宇宙的博大和丰盈,确立生命的内在意义和价值的无限性。人的主体性,自我的生命意识,聚集在诗行中,向世界敞开、昭示。这个个体已经不是单纯的自我,而实现了自我的超越,达到超我。在这样的诗的聚集中,个体即群体,生命即人类,达到类本质的内在自觉。

“作品通过缔建世界和确立大地而充当了世界和大地之役的挑动者。作品挑起这场斗争,并不是同时又要解决这场斗争,使之归于一种了无生气的妥协,而是要使斗争始终保持其为斗争。”(12)这是典型的现代精神,也是现代人的命运。人类安居的四重性,也是人类命运的四重奏,永远处于敞开的、未完成的状态。杨克二十年前的的《信札》聚集了天地人神的四重性,丰富开拓着现代诗的审美空间。他近年来持续不断地写出很多好作品,比如《逆光中的那一棵木棉》《杨克的当下状态》《人民》系列,继续表达着时代语境和个人生命体验,在细节中刻画内宇宙的诗意空间。他的书写一直处于不断更新探索的未完成状态,具有强大的创造性,对中国现代诗创作有重要意义。.

注释:

(1)(9)(10)(12)海德格尔著、郜元宝译:《人,诗意地安居》,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页,第84页,第101页,第105页。

(2)(4)杨克:《杨克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7页,扉页。(以下杨克的诗都选自此书,不另注)

(3)王一川:《意义的瞬间生成》,山东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38页。

(5)(8)吴投文、杨克:《“守护一个诗人的语言良知”》,《芳草》,2015年第6期。

(6)(7)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179页,第1179页。

(11)臧棣:《骑手和豆浆·诗道鳟燕》,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3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