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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叙事与「钟摆」:评陈崇正小说集《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
更新时间:2016-10-20
陈崇正的小说集《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聚焦于一种“恐惧叙事”,正如他在序言《十一种恐惧》中所言:“我要书写恐惧,它才是勇气诞生的源泉,它才是大多数人脚踩之处的质地。活在恐惧之中,与恐惧共存,是我们的真实状态。”可以说,陈崇正用十一则短篇集中呈现“恐惧”,形成了经由虚构而指涉现实的叙述模式。读他的小说集,透过他的叙述,读者会在脑海中勾勒出叙述者/作者的形象,这个形象就像走钢丝的杂耍艺人。他撑着横杆由钢丝这头迈向另一头,钢丝两端,是真实与虚构,历史与现实。
同题小说《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讲述的是叙述者“我”二叔陈大同对于“土葬”的恐惧,小说在“我”的痴傻讲述中以某种扭曲变形的方式进行,二叔陈大同的恐惧促使“我”竟想通过杀人来借一具尸体,由此免除二叔的恐惧,但最后一切都归于荒谬和虚空。小说写道:“我二叔的恐惧来得非常虚幻……他只想要一次土葬,让他亲爱的泥土把他和他的骨肉(也就是蛋壳)一起埋掉。”黑鸟在小说中的意象反复出现,如果将农民陈大同的恐惧置于城镇化/现代化的城县二元对立结构中来看,或许此种恐惧便是一种症候,其背后投射出一个极不稳定的、充满恐惧与无奈的现实世界,传统的“安土重迁”的精神被机械的推土机似的现代性所碾压。陈崇正用反讽的、痴傻(叙述人是一个“傻子”)的方式讲故事,某种程度上,类似杂耍艺人走钢丝,必须用一种背离现实主义的形式离开地面,方可真实地观照大地。
同样的,小说集中另一篇《遇见陆小雪》更是将不可靠叙事、反传统现实主义的叙述方式推上另一个极端,叙述人夹在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视角之间游离不定,而女孩陆小雪,从出现到消失,再到“复现”,作者赋予她的形象——落拓、洒脱、真实,充满诗意(陆小雪说“所有人都冷漠地看着手机屏幕,所有人都是假正经,我要去地铁里骑马!”)——以鲜明的反讽功能,陆小雪的“真实”捅破了现实世界的虚伪,作者甚至借用虚拟的网络,看似将陆小雪参与反对征地拆迁的游行这一行为“虚拟化”,但实际上,陆小雪所承担的叙述功能与作者的意图如此契合,他试图用这种形式去批判“拆迁”这架暴力机器。小说里有一个细节,当叙述人想继续追踪陆小雪时,他被残忍地告知“不好意思,陆小雪是个敏感词。”——在荒谬的现实中,一个人就这样被粗暴强硬的权利话语取消了存在的合法性。陆小雪就连抗争的权力也一并被剥夺了,她沉默,直至失声。这篇小说在虚实重叠的幻影中为读者勾勒出一个充满暴虐和荒诞的世界。
如果沿着“恐惧”叙事这一条线来看陈崇正的小说集,我们还会发现,《绿锁记》更是将荒诞、反现实主义的手法推向了极致,《绿锁记》仿科幻小说的外壳包裹着一个反乌托邦的世界,“思想扫描器”,“敏感词”,“安全感”都与芯片一样植入人体的“绿锁”相关——绿锁是极权和思想控制的实体与象征。这些细节的设置,无不令人想起乔治·奥威尔《1984》中的思想控制:“老大哥在看着你。”二叔陈大同作为一个觉悟者,试图向集体主义的意识形态宣战,但他的反抗最后却以归顺告终。“鱼生活在水中,人生活在俗世里,鱼不会质疑水的合理性,人也从未怀疑过生活的合法性。”在这篇小说里,二叔陈大同就像《阿Q正传》里被革命意识挠了一把痒的阿Q,反抗来源于恐惧,归顺也得益于恐惧。这里,恐惧脱离实体的经验主义层面而潜入到复杂的精神体系中去了。
在《若隐若现》中,陈崇正把叙述的触角伸向一个更广阔的社会存在,乞丐帮和乞丐帮的头领破爷,成为承担揭露社会黑暗和不公一面的“功能性人物”,在一个和偶遇、情欲以及传奇的武侠式的小说外壳下面,叙述者和“玩魔方的女孩”仿佛都被置于一个边缘地带,他们的光芒被小说中的乞丐帮、偷蒙拐骗、凶杀等掩盖了。破爷的诚心礼佛更是令人五味杂陈,在这篇小说中,强者和弱者被并置在同一个文本中,然而,他们各自的命运却如此不同:弱者无法反抗强权,最后以悲剧收场。这是陈崇正小说经常使用的叙述模式:对弱者和小人物“恐惧”的反复书写,就如同推巨石上山的西绪弗斯,巨石推至顶端,复而坠落。
这部小说集中最“经典”也最耐人咀嚼的无疑是《碧河往事》(《收获》2015年第1期):文革的受害者和被受害者,历史和记忆的阉割与复归,都可在小说里寻到踪迹。我在《重讲一遍的故事——评陈崇正短篇小说<碧河往事>》中有详尽的分析,再次不再赘述。
读陈崇正的小说,总让我想起“钟摆”,传统的现实主义短篇小说较常沿着“平衡-打破平衡-平衡复归”这样的稳固的路线行进,但陈崇正的小说更多的是类似“钟摆”的起伏与不稳定,钟摆在动能和势能的转化中摆荡,现实和虚构就在此种摆荡中取得叙述的平衡,然而,这又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平衡。陈崇正的叙述风格大概得益于他早年对王小波的疯狂阅读和对金庸武侠小说的痴迷。如果从主流的“大叙述”传统来看,金庸和王小波,无疑代表着另一个“小传统”,尤其是王小波,剑走偏锋,穿着荒诞的外衣,像一个骑吟诗人。他们被大众阅读与消费,被奉为主流之外的精神领袖(如王小波)。陈崇正小说集中荒诞(《若隐若现》中剧本和现实的互文、《穿墙纪》中租客穿墙而过)和武侠、传奇元素(《灯盏照寒夜》中虚构了明永乐年间一个秀才卷入妓女命案的情节)的借鉴与拼贴,无不昭示着这一“小传统”脉络的强大的延续性。其外在的叙述框架充满着不稳定性,甚至绽放着后现代主义的反讽、碎片、拼贴、并置等光芒,而内在的指向,又无疑透露出作者的“现实主义”焦虑。这部小说集书写的是普通人的恐惧,它细碎、苦中带泪,充满了无奈和绝望。而普通人的恐惧,就是当代中国人的恐惧。
2015年10月23日
于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