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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孤独而敏感的个人

——从《她》看现代自我的困境与出路

更新时间:2016-09-20 作者:李德南

观看斯派克·琼斯执导的电影《她(her)》有些偶然:我首先是在微博里看到关于它的介绍,知道这是一部讲述宅男生活的科幻电影。我并不十分了然典型的宅男到底是怎么样的,更不知道未来的宅男如何生活,于是就带着好奇的心理与“补课”的心情开始了观影之旅。

两个小时过后,电影结束,我迅速把它推荐给了几位作家朋友——我把它视为一部略显沉闷却有深意存焉的文艺电影,我相信,这几位朋友也会跟我一样喜欢它。

《她》的叙事时间发生在不久的将来,科幻的、科技的元素并不算多,以阴沉为基本色调。电影里时常出现灰蒙蒙的景象,让人想起正为雾霾所困扰的中国城市。电影里还流淌着复古的气息,尤其是人物的穿着打扮丝毫不时尚——一位曾经做过服装设计的朋友在看完后告诉我说,里面所有男演员穿的都是高腰裤。这或许太过时了,不过,未来世界也许正是以复古为时尚。《她》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而是以偏于缓慢的节奏讲述宅男西奥多的故事。虽然人与机器(电脑)之间的爱欲听起来很“重口味”,但是电影的表现形式又非常“小清新”,并没有令人觉得不适。

我不太确定电影中的西奥多是否算得上是典型的宅男形象。他的年纪也许太大了些,是一位大叔。他的性格,还有种种爱好,倒是很符合我们对宅男的想象。西奥多心性敏感,以替人写信为职业,是未来世界的作家。电影之所以被命名为《她》,是因为里面有一位“另类的”女神。通常说来,宅男除了喜欢“宅”,还有各自所喜欢的女神,比如说柳岩,“范爷”范冰冰,还有苍井空老师……成为女神的首要标准,自然是拥有性感的肉身。《她》里的女神萨曼莎却非常特别:“她”没有肉身,只有一副性感的声线,由斯佳丽·约翰逊配音。萨曼莎其实只是一个人工智能操作系统,具备快速学习的能力,能够通过和人类对话而不断丰富自己的意识和感情。萨曼莎风趣幽默且善解人意,西奥多很快就和她成了“好朋友”。不具备性感肉身却有性感声线的萨曼莎,后来让西奥多爱得不能自拔,有网友评论说,西奥多已抵达了“意淫的最高境界”,是现代贾宝玉。这一评价带有调侃成分,而事实上,人(西奥多)与机器(萨曼莎)的恋爱,乃至于“意淫”的发生,在电影里是有庄重感的,是美好的,跟西奥多的存在困境有非常直接的联系。

西奥多生性敏感、感情丰富,他的同事甚至说他“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但内心深处是女人”。西奥多对此并不否认,甚至点头表示认同。他又是一个单面人。就像今天我们所见到的许多宅男一样,西奥多的存在方式并不多元,他对世界的认知也非常单一。西奥多工作时曾写过这样一封信:“亲爱的克里斯,我一直在想要告诉你,我还记得第一次爱上你的时候,仿佛就是昨晚。当我裸着身子躺在你身边,在那个小小的公寓里,我感觉自己成了未来宏大蓝图中的一部分,就像当年我们的父母一样,还有我们父母的父母。在这之前我总觉得,我能知晓人生中的一切,突然一束光照亮了我,唤醒了我,这束光就是你。”“恋人絮语”往往夸张得离谱,当不得真,不过,西奥多关于世界的基本认知和他在书信中所透露的种种是吻合的。生活中的西奥多正是这么浪漫、天真,并无中年男人的成熟和世故。

西奥多的感受范围非常狭窄,仅局限于私人领域。电影里有一个场景:西奥多在回家的路上收听新闻,当听到“中国与印度合并事务”、“世界贸易谈判失败”这两条时,他直接跳过了。西奥多不关心诸如此类的政治或经济问题,也不信仰宗教。然而,当听到“性感电视明星金伯利·阿什沃特泄露争议性的孕照”时,西奥多紧张而审慎地看了看四周,偷偷地看完了那些也许是故意泄露的孕照——这个细节可视为艺术对生活的模仿或再现:1991年8月的《名利场(VANITY FAIR)》曾以好莱坞影星黛米·摩尔的怀孕裸照作为封面,她是第一位怀孕时全裸登上该杂志封面的名人。黛米·摩尔拍摄该照片时的姿势,后来被布兰妮·斯皮尔斯、辛迪·克劳福德、杰斯卡·辛普森等人模仿。回到家后,西奥多则是沉迷于电子游戏,然后带着莫名的忧愁躺下,进入并不踏实的睡眠状态。西奥多是一个单面人,在他身上,丰富多元的精神生活与社会生活被严重简化了。回到刚才那封书信,“未来宏大蓝图”通常跟政治想象、社会想象是联系在一起的,“突然一束光照亮了我”这样的光明意象则时常出现在宗教话语当中,例如“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而这两点,都被西奥多拉入了私人感情的范畴。这实在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

《她》对宅男心理的把握,还有对其生活景象的描绘,都深入人心。不过,如果我们仅仅停留于此,也会忽视这部电影对更深层问题的探索。《她》既是在探讨宅男西奥多的困境,也在对一个非常重要的难题展开追问:现代自我的困境及其出路。

电影中有一则0S1操作系统的广告,里面有这么一段话:“现在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你是谁?你能成为谁?你要去哪里?你将遭遇什么?未来有何种可能性?元素软件为您推荐世界首个人工智能操作系统,它能深入你的生活,了解你,分析你并理解你。”这里提到的每一个问题,都是西方哲学的基本命题,也是西方人观念史的重要构成部分。很多西方哲学家终其一生所想要追问的,正是这几个问题。以康德为例,1793年,他在一封信中曾这样概括自己的工作:“在纯粹哲学的领域中,我对自己提出的长期工作计划,就是要解决以下三个问题:1.我能知道什么?(形而上学)2.我应做什么?(道德学)3.我可以希望什么?(宗教学)接着是第四个,最后一个问题:人是什么?(人类学)二十多年来我每年都要讲授一遍。”[ 参见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附录”部分(康德书信选),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她》中的这段广告词,显然包含了康德的这些追问,而这也正是理解整部电影的关键。在讨论这些问题时,《她》又是从两个方面展开的:“我”与他人的关系,科技与人性的关系,“自我”则是这两个方面的连接点。

现在,在生活中,我们经常听到如下的说法:“成为你自己”、“要敢于走自己的路”、“不走寻常路”、“我就是我”、“我有我的选择”。这些说法在表述上存在差异,却都指向一种观念: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拥有独一无二的自我。这一观念,如今更是被看作是西方社会的理念基石,是讨论一切问题的前提。不管是在政治领域还是在经济领域,在哲学领域还是宗教领域,个人优先或个人自主的观念都是决定性的。而这种观念并非一开始就存在,据查尔斯·泰勒考证,在古代世界,人们并不用“自我”这个词,个人的观念也非常淡薄,因为在那时候,人类个体往往是被嵌入各种秩序和关系之中,个体时时刻刻与他人、社会、自然和宇宙整体发生联系。在这些框架里,个体并不具备优先性,相反,个人需要借助整体来确定存在的意义。个人与自我的观念在西方世界有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是到了现代以后才具有普适性。这种观念的形成,很难简单地用好或坏来判定,只能说既有好,也有坏;既高贵,也可悲。一方面,现代社会的许多成就,都来自对个体及其自我的寻求。这种观念认为每个个体都是值得尊重的,每个人都可以依照其心性与天赋来生活……这一理念无疑是有价值和意义的。另一方面,这种观念也有肤浅之处,那就是使得有的人误认为个体可以脱离社会而存在,可以完全不依赖他人。它更可能形成一种自私的、完全利己的个人主义或自恋主义:“人们因为只顾他们的个人生活而失去了更为宽阔的视野。托克维尔说,民主的平等把人拽向自身,‘导致个人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内心的孤独之中的危险。’换句话讲,个人主义的黑暗面是以自我为中心,这就使我们的生活既平庸又狭窄,使我们的生活更贫于意义和更少地关心他人及社会。”[ 查尔斯·泰勒:《本真性的伦理》,程炼译,第5页,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

这种好与坏、高贵与可悲的两面性,也许可以通过一个我们都非常熟悉的说法为例来予以说明:一种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另一种则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前者强调的是“我”不盲从他人的意见,代表着一种自我选择的勇气,不一定会危害他人;后者强调“我”与他者之间赤裸裸的竞争关系,仿佛竞争是无所不在、无时不有的,仿佛人与人之间就只有竞争而没有合作与互助。后者完全是利己的,而且是有害的。今天西方社会最大的问题,也许就是在不知不觉中会陷入后一种状况。虽然《她》是一部科幻片,讲述的是未来世界的故事,但是它恰好又在这一观念史的背景里展开。《她》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有自我耽溺的倾向。当西奥多开始启用OS1系统时,OS1为了更好地针对西奥多的感觉偏好完成“私人订制”,曾对西奥多提出一个问题:你和你的母亲关系如何?西奥多犹豫了一阵,然后说:“如果我告诉她我的日子过得如何,她的反应通常都是跟她自己有关的。”西奥多的母亲并不关心他的状况,不关心他的喜怒哀乐,她所重视的只是自己的喜怒哀乐。连母子关系都冷漠至此,无疑会令人觉得孤独,难过。电影里还有一个场景:西奥多的朋友艾米有一天突然告诉西奥多,她那长达八年的婚姻结束了。其原因和过程,连艾米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艾米的丈夫希望艾米按他所喜欢的方式,把鞋子放在门口,可是艾米不喜欢听他随意指挥,告诉自己该怎样把鞋子放好。他们为这争吵了十多分钟,觉得再也无法一起生活了。艾米强调说,这并非是感情破裂的唯一原因,而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向来如此。长达数年的婚姻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他们每个人一直惯于考虑个人的感受,仅仅是从自身的需要出发来考虑一切,每个人都希望他人能顺着“我”的意愿来行事,乃至于希望整个世界能顺着“我”的意愿来运转。西奥多与他前妻凯瑟琳之所以出现问题,根源也在于此。在协议离婚时,凯瑟琳曾指责西奥多“想找一个不需要让你为任何实质性问题烦恼的妻子”,西奥多对此予以否认。然而,在另一场合,他也承认自己没有注意凯瑟琳的感受,惯于把自己隐藏起来。凯瑟琳也并不是没有问题,艾米曾对西奥多说:“别过多地自责。就感情方面看,凯瑟琳是更反复无常的一个。”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很孤独,很茫然,渴望爱,却不懂得如何爱;在寻求出路,却又时常找不到方向。

   《她》既是在探讨宅男的存在困境,也在探讨一个现代的自我的存在困境。我得承认我喜欢它。对这些问题的关注,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不单西方观众可以从中受益,中国观众也能够从中得到许多启示。

《她》在拍摄时曾来上海取景,这可能有票房上的考虑,毕竟中国有数量庞大的观众,也可能是因为上海非常符合导演及其团队对未来城市的想象。电影中所讲述的一切,多少触及了今天中国青年人的现实。如今,我们也拥有人数众多的宅男与宅女。有网友在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曾留言道:“寂寞的时候,我也就只能与SIRI聊天了。”后面还附带了两个流泪的表情。另外有人说:“第一次听朋友介绍的时候就忍不住哭了,正式看的时候哭得神经衰弱。”“我看了,很喜欢很有感触。正与生活中遇到的问题有共通之处,小有领悟。”写下这些留言的,正是西奥多式的“孤独的个人”。

这些“孤独的个人”,同时也可能是自恋的、自私的个人。虽然中国并不像现代西方国家那样将个体及其自我视为社会建构的基石,而是强调国家、社群、集体、家庭的利益优先,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今日中国形成同样的甚至是更严重的唯我式的个人主义。在我们通常的理解中,乡土世界是一个诗意美好的世界,生活在乡土世界的人则是淳朴的人,然而,今日的乡土世界也已不再单纯。在《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一书中,阎云翔曾通过对黑龙江一个村庄的人类学研究,将其中涌现的个人称之为“自我中心的无公德的个人”。同样的个体,在被称为象牙塔的大学里面也广泛存在。钱理群先生在谈到包括北京大学在内的重点大学教育时则谈到一个令他“出一身冷汗的发现”:我们正在培养“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谓‘绝对’,是指一己的利益成为他们一切言行的唯一驱动力,为他人、社会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投资’;所谓‘精致’,是指他们有很高的智商、教养,所做的一切在表面上都合理、合法,无可挑剔;同时,他们又惊人的‘世故老成’,经常作出‘忠诚’的姿态,很懂得配合,表演,最善于利用体制的力量,最大限度地获取自己的利益,成为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员,因此,他们要成为接班人,也是顺理成章的。”[ 钱理群:《我们缺失了什么,我们如何面对》,收入马小平编着:《叩响命运的门》,第3页,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阎云翔和钱理群的论断都依据某个特定群体而来,着眼于局部而非全体。然而,在许纪霖看来,个人主义的兴起已成为具有社会普遍性的现象,“改革开放30年来,当代中国的社会文化发生了巨大的变迁,毛泽东时代的集体主义精神与集体主义社会全面解体,自我意识、个人权利的观念空前高涨,一个个人主义的社会已经来临。不过,在当代中国的个人主义之中,占主流的似乎不是我们所期望的那种具有道德自主性的、权利与责任平衡的individualism,而是一种中国传统意义上杨朱式的唯我主义(Egoism)。这种唯我式的个人主义,以自我为中心,以物欲为目标,放弃公共责任,是一种自利性的人生观念和人生态度。”[ 许纪霖:《大我的消解——现代中国个人主义思潮的变迁》,《中国社会科学辑刊》2009年春季号。]不管是将之命名为“自我中心的无公德的个人”还是“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又或者是“杨朱式的唯我主义”,这里的差别只是语词上的,它们有着共同的所指。比之于西方世界,我们缺乏的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式的个人精神,“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式的思维则更有市场。 

《她》打动我的地方,还在于它接通了西方人文主义这一伟大传统。这部电影的主创者显然熟悉这一传统,他们对未来生活的想象,扎根于西方的历史与现实。电影作为文化工业的一种表现形式,自然会有市场方面的考虑,会有媚俗的倾向,《她》也不例外。然而,在市场之外,《她》的主创者能够以自身的文化作为依靠,非常细致地呈现了个人主义文化的困境。肯定个体存在的自主性,给予个人在自我探索,尤其是感情方面的自我探索以重要地位,这是个人主义文化的特点之一。这可能会使得每个人都把自己视为存在的中心,每个人都注意呵护自我,但却有可能忽略了他人的基本感受。而一旦人过于以自我为中心时,获得意义的视野就消失了。彻底的个人主义只会将人引向虚无,看不到任何意义的存在。《她》也体现了一点:过度自我封闭是没有出路的。最终,我们在肯定“我”的自我时,必须注意到他人也有自我。理性的交往意味着自我与自我之间必须有对话与理解。在电影的结尾部分,困顿中的西奥多其实正在尝试做这样的努力,他重视与艾米的友谊,希望与艾米一起走出困境。他也尝试写信给前妻凯瑟琳,向她道歉。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她》从科技与人性之关系入手来讨论自我的问题,也值得我们重视。

《她》中的OS1系统对于人类来说具有“私人订制”的性质:你需要什么,系统就会想办法为你提供什么。如果你是一个男性,希望“它”的声音为女声,“它”便会以女声的形式出现。以萨曼莎为例,在生成的过程中,“她”会综合西奥多的性别、个性、家庭状况等各种信息,成为西奥多所喜欢的样子。OS1系统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具有自主的意识,又非常了解你,就好比是你的另一个自我,更为深层的自我。萨曼莎甚至比西奥多更了解“自己”,更知道西奥多所需要的。借助各种西奥多的信息,萨曼莎能经验西奥多所经验的,又有超验的意识和能力。这就使得“她”非常贴心,又具有一流的行动力。当西奥多犹豫着不敢去约会,萨曼莎会鼓励他尝试,并为他安排约会所需要的一切;当西奥多约会失败,她会给予安慰。西奥多在潜意识里希望成为一个作家,想出书,然而在他所处的时代,纸质书已成稀有之物,加上轻微的不自信,这些都使得西奥多不会付诸行动,替自己寻找机会。因为有萨曼莎,他才可以梦想成真,有意外惊喜。

就如同OS1的广告语所标榜的一样,这个人工智能系统能深入你的生活,分析你,了解你,帮助你。然而,随之带来的一种现实是,你逐渐失去或更加失去与他人打交道的兴趣,变得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宅”。你将失去或更加缺乏爱他人的能力,而只爱为你量身订制的系统。这种征兆,在《她》当中已然显现。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年代,OS1系统还可以突破这种限制,为所有“孤独的个人”营造更为复杂、更为贴心的虚拟世界,不过电影的主创者并没有继续往这个方向走,而是让萨曼莎在经验和超验之间保持一种张力,让萨曼莎也有“她”所无法突破的限度。萨曼莎仍旧保留着人性的因素,比如对肉身的渴望,当她越是以人的方式来思考问题时,她也和具有肉身的人一样会困惑,也会有需要独自寻思的时刻。电影里有个细节很有意思:北美洲的一群操作系统借助科技之手,根据哲学家亚伦·沃茨留下的信息构造了一个超级智能系统。萨曼莎时常和他一起聊天,然而越是深入地交流,就越是困惑,甚至为许多事情而感觉“沮丧”。有意思的是,沮丧和困惑的,不只是萨曼莎,还包括以亚伦·沃茨为原型的超级智能系统。

谈到这里,不妨再谈谈另一部电影。和《她》一样,今年4月上映的电影《超验骇客》也讨论人工智能的问题。《超验骇客》中由约翰尼·德普扮演的男主角威尔·卡斯特博士致力于开发有史以来最人性化的人工智能。它甚至比萨曼莎更为全面地结合了人类的情感和智慧。电影的主创者似乎倾向于认可威尔的这一极具争议的实验,在感情和价值方面都站在威尔的这一边。那些不能认可威尔的观念的,则被塑造成反科技极端分子。威尔最终的失败,是因为这些对科技心生恐惧、不能真正意识到科技之伟大的大众的阻挠。而事实上,大众对滥用科技的担心与警惕并非是毫无道理的。虽然在对科技的想象力方面《她》不如《超验骇客》,但是在对科技与人性之关系的省思方面,《她》比《超验骇客》表现得更为微妙。

据说《超验骇客》的核心观念也来自康德的启发,电影的主创者关于科技与人性的想象也如康德所生活的那个年代那么单纯、乐观。《她》的主创者则倾向于把科技理解为一个难题,科技与人性的相遇则带来更大的难题——这是连综合了人工智能与哲学家的智慧也无法破解的难题。科技与人性相交织的领域,实际上是一个幽暗的领域。电影中也多次提到,萨曼莎等智能系统所“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幽暗之地。这或许是在暗示,宇宙浩瀚,总有一些地方是无法被科技之光所照亮的;同样,总有一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她》里关于这一问题的处理是开放式的,让其保持无解的状态。这或许比强行得出一个答案要高明,也更符合我们自身的存在状况。

重复一下康德的经典问题:我能知道什么?我应做什么?我可以希望什么?最后一个问题:人是什么?

也许只要人类存在,这些问题就永远不会失效。

原载《山花》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