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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跨出樊篱,穿过密林
更新时间:2016-09-20 作者:李德南
2015年过去了,回顾这一年的小说创作,我的基本感受是:谈不上失望,也谈不上惊喜。很多作家都在持续推出作品,写法依然娴熟,依然多样,依然保持水准。跟往年相比,有的甚至更娴熟,更多样,涉及的经验领域也更广阔,因此谈不上失望。然而也谈不上惊喜,因为很少遇到足以令人震撼之作,没有多少作品是超出预期的。我为此感到疲惫,隐隐有种危机感。
问题出在哪里?我确信试图写出独异之作的作家大有人在——在写下这个句子时,我脑海里很快就出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然而,作家的文学抱负与其作品多少有些不相称,有的是不得其门而入,有的则在为一种创造的幻觉所麻痹。比如说,一些被认为或自命为是现时代的先锋作家的作家,其实仍然跟马原、余华、格非在上个世纪80年代那样做着同样的工作,着力于形式实践。然而,由于这中间有着足足三十年的时间区隔,这种努力更多是一种无用功,一种重复劳动,因而变得有些荒诞。小说内部的可能性几乎已经耗尽,形式创新已变得异常困难,因此,在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先锋小说往往是这样的:有的作品其实就是随笔而已,却被言之凿凿地命名为小说;有的只是借用了人类学的方法却缺乏人类学的严谨与小说的文学性,同样被命名为小说。诸如此类的列举还可以继续,其共同点是把一些非文学的文本强行说是文学文本,或是文体间的错位命名。
这种名与实的错位挪用,看似拓宽了小说的边界,事实上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创造。并且,由于这中间隔着三十年的时间差,偏执于形式的创新而忘记了现实和精神层面的探索,反而会显得无比的落后。一个可见的、显然的事实是,昔日先锋小说的叙事革命成果已经为今天大多数的青年作家所继承,所掌握,他们借此迅速地完成了诗学或叙事艺术的基本积累,继而开始进行个人化写作风格的建构。当然他们也尚在探索的途中,革命尚未成功,使命并未完成,可是相比之下,所谓的先锋作家可能是更为落后的一群。
问题出在哪里?我确信并不是因为作家过于懒惰。事实上,很多作家一直在勤奋地写作,也一直在勤奋地阅读。他们仍在努力消化博尔赫斯、卡夫卡、加缪、马尔克斯的文学遗产,同时敏锐地关注全球范围内同时代作家的新作,力求建立整全的世界文学的视野,成为世界文学共和国的优秀公民——我们只要打开微信朋友圈随便看看作家们发的书单就能确证这一点。甚至,在“70后”一代作家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不少人有着文学圣徒的虔诚。比如弋舟、李浩、阿乙。最近看到一则访谈,题目为《阿乙:我的这条命为文学而准备》,熟悉阿乙的人必定知道,他在生活中确实是这么做的。
客观地说,进行平行比较的话,中国作家写得一点都不差,甚至比国外不少名气甚大的同行还要好。如果说今天的小说界显得有些平淡,让人感到疲惫的话,那么这种状况可以说是全球性的。你会发现,读到的多数当代作品,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不管它的作者是来自中国、日本、英国还是来自美国、西班牙、冰岛或其他国家,大多无比娴熟,在技艺层面可圈可点。可是它们很难在思想的层面震掉你的预期,很少会让你觉得无从把握。读这些作品,你不能知道得更多,也无法获得更深的认知,因为它们所描述的大多是我们生活中已知的那部分,作家们的文学谱系也是清晰的。
还是那句话——谈不上失望,然而也谈不上惊喜。
问题出在哪里?我确信并不是出在文学的内部,而是在于,作家的思想视野开始变得日益逼仄了。今天的小说界,在思想层面存在着一种可怕的滞后——在文学向内转之后,阅读好像也跟着向内转了,多数的作家只关心狭义上的写作,只想知道狭义上的同行在关心什么,在写什么,却不再关心那些广义意义上的精神同行,比如哲学、人类学、历史学领域的同行在关心什么。
小说这一文体的出身并不高贵,但小说的重要性在于,它一度是走在哲学、心理学等其他学科前面的。正如昆德拉所说的,“小说在弗洛伊德之前就知道了无意识,在马克思之前就知道了阶级斗争,它在现象学家之前就实践了现象学(对人类处境本质的探寻)。在不认识任何现象学家的普鲁斯特哪里,有着多么美妙的‘现象学描写’。”也正因此,昆德拉才有底气带着嘲讽的语气说:“我太害怕那些认为艺术只是哲学和理论思潮衍生物的教授了”。可是在今天,受新的理论思潮或哲学观念所启发形成新的文学观念的作品都不多,更遑论走在哲学和理论思潮前面。仍旧是以“70后”作家为例,虽然他们的知识构成并不是铁板一块,但是大多数人都可以说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他们所借用的思想资源,大多是到存在主义哲学为止。
也不能光是指责作家,事实上,在哲学、人类学、社会学等领域,新思想的产生也开始变得迟缓了,巨人越来越少,巨人的身高也越来越矮。同时悖谬的是,不管是研究还是创作,专业化和细化的程度在日益加深,学科内部知识范式的转换却不再频繁,跨学科的融合与对话已成大势。
今天的小说创作,大概也难以逃脱这一悖谬。任何一个时代的先锋作家和先锋思想家,都对他们所处时代的巨变有敏锐的感知力和判断力。可是今天绝大多数的作家在面对现时代的变化时,却显得如此后知后觉。比之以往,现实无疑是更加暧昧多变了,仅仅凭作家一人之力,已很难完全对时代做出准确的判断,更无法进行有原则高度的批判。因此,我们不能再要求作家做先知。如果还有作家想成为先锋的话,我想除了需要决绝的勇气,也要有合作的精神,要敢于跨出专业的藩篱及时地借鉴其他学科的新知,又要更彻底地回到文学本身,既与共同体的成员合作,又与他者对话。
在这方面,现时代的电影、电视剧比文学要远为成功,因为它们往往能够集结众人之力,吸收和借鉴哲学、科学方面的最新成果,将之转化为艺术。今天看文学作品,很少会觉得知识不够用或是完全无知的状态,可是看很多好电影,真的是觉得脑洞大开,会有一种紧迫感——它们所关注的问题迫使你持续思考,更让你迫切地觉得必须更新个人的知识结构。在好几个场合,我都拿英国的短剧《黑镜》来举例。为了清楚地理解这部短剧到底想表达什么,我意识到我必须比以前更深入地去理解技术批判理论,必须重新认知科技对生活的影响。也正因如此,今天写一篇电影随笔所花的时间,可能远远比写一篇文学评论的时间要多得多。
收到周嘉宁的新书《密林中》时,她所写题词令我印象深刻:“依然穿行于密林中”。这是她写作的自况,用来概括2015年的小说创作,无疑也是非常合适的。新年伊始,我期待我们能跨出樊篱,穿过密林。我期待一种新的叙事精神——它植根于我们的时代,是有想象力、洞察力和判断力的,有真正意义上的思的发现与艺术的洞见。形式先锋的可能性总会耗尽,可是在任何时代,精神先锋的世界都是无边的。
2015年12月13日初稿
2015年12月22日再改
2015年12月30日三稿
原载《小说月报》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