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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生命囚徒的“江南共和国”
——读朱朱的《故事》
更新时间:2016-09-20 作者:陈培浩
本文刊于《江汉学术》2015年第1期
朱朱是1990年代崭露头角的诗人,也是这个时代的重要诗人。朱朱还是优秀的艺术评论家,他对诗歌的理论思考不乏真知灼见,但是他却几乎没有加入当代诗坛各种似是而非的论争中。朱朱对诗歌有特别的珍重和敬意,诗歌是多种写作样式中最令他不敢造次的一种。九十年代的朱朱没有借助“惊世骇俗”的诗人批评进行自我建构,也没有参与各种“热闹喧嚣”的“诗歌运动”,他贴近诗歌本体营构,凭着工笔细描的诗艺获得文本辨析度。2011年,他于42岁之年结集的《故事》[ 朱朱:《故事》,上海出版社,2011年11月。本文所引诗歌没有特殊注释皆来自此书,文中不再一一注明出处。],其中又蕴含着诗人写作上怎样的变化和启示?
一、朱朱的《故事》和《故事》里的朱朱
《故事》之前,朱朱已经出版了《驶向另一颗星球》、《枯草上的盐》、《青烟》、《皮箱》等诗集。这一次,朱朱以“故事”来命名诗集,对于诗集而言,这颇为特别,间或提示着朱朱诗歌写作从内容到技艺的转变。
《故事》至少包含着三个层面的“故事”:其一是“童年故事”,在诗集后面的《七岁》(组诗)中,诗人特别创设了一个七岁的视角,回到七岁的自己,用七岁的高度和体验重温童年往事。把少年设置为诗学视角,这个层面的故事丰盈的童年细节又是童年视觉和成年眼光的融合:朱朱无疑返回了七岁孩童的世界,但成年诗人的“视界”又时时浸染其中。因此,这层童年故事就不仅止于童真童趣,它因为充满细节而真切,因为携带着情感而感人,因为呈现了复杂性而引人深思,毋宁称之为关于童年的“诗性记忆”。
《故事》的另一层面是“中年故事”。这部诗集弥漫着一股鲜明的中年回望气息,即使是“童年往事”,很多时候也是统摄于一种成年眼光之下的。显然,以“故事”来命名诗集,朱朱有更多非抒情的经验要处理,当他回望人生的过往时,常常发出一种中年人才有的感慨。
在童年往事和中年姿态之外,《故事》的第三层其实试图讲述一个关于“落差”的命运故事,落差是命运故事的谜底,他称为“真正的故事”:
你向我们展示每个人活在命运要给他的故事
和他想要给自己的故事之间的落差,
这落差才是真正的故事,此外都是俗套······
——《拉萨路》
《故事》关乎童年和家园,关乎亲情、童年的父母之爱,关乎一个小镇三十年前的日常,关乎少年成长的美好和疼痛,关乎青涩美好的爱恋。但《故事》也关乎命运的秘密,那些在生命的斜坡中一路滑行至今的人们,那些想向“严冬墙沿带着全部崽子呼救的猫”伸以援手却“无法克服与生俱来对毛茸茸动物的恐惧”的人们,始终活在各种宰制中。各式“练习曲”和“蝴蝶泉”故事的核心是生命的规训和格式化,这在朱朱诗中被隐喻为童年村头的“高音喇叭”:
我并不知道从那时候开始,自己的脚步
已经悄悄迈向了成年之后的自我放逐,
迈向那注定要一生持续的流亡——为了
避免像人质,像幽灵,被重新召唤回喇叭下。
——《喇叭》
命运故事的层面同时也关涉着朱朱《故事》中的囚徒体验,这三个层面,我们下面会专门分析。值得一提的是,《故事》里的朱朱,较之以往呈现了对诗艺的不同理解:《故事》里的朱朱,纯熟、疏朗的诗艺代替青春朱朱那种无所不在的工笔细描。朱朱并不着力于发明新奇繁复的语言装置,从表面上说,你甚至可以说,朱朱对语言修辞的使用,是常规化的。然而,朱朱的语言却透露出更朴素的质感,只有贮藏了丰富生命细节和强大的语言剪裁能力的诗人,才能以看似简单的方式带给诗歌特别的生命质感。在《故事——献给我的祖父》中,诗人基本上只使用比喻,那些比喻简单明了,并没有复杂的修辞机制,然而都准确而迅速地勾勒出书写对象的精神质感:
老了,老如一条反扣在岸上的船,
船舱中蓄满风浪的回声;
老如这条街上最老的房屋,
窗户里一片无人能窥透的黑暗。
大部分时光他沉睡在破藤椅上,
鼾声就像厨房里拉个不停的风箱,
偶尔你看见他困难地抬起手臂,
试图驱赶一只粘在鼻尖的苍蝇。
但是当夜晚来临,煤油灯
被捻亮在灰黑的玻璃罩深处,
他那份苍老就变成了从磨刀石上
冲走的、带铁锈味的污水——
这首诗共四节,每节基本分为三小节(除第三节为二小节外),每一小节都为四行。有趣的是,每一小节中诗人都安排下一个比喻,比喻是这首诗最核心的推动机制,这种最普通的修辞在此诗中大放异彩,原因在于朱朱对比喻极其准确的把握,如何来写祖父的垂垂老矣,诗人用了三个特别精彩的比喻:
老如一条反扣在岸边的船。离水之船,被反扣在岸边,状态(反扣)和方位(岸边)都显示着被离弃的生活。这已是不错的比喻,但诗人加上了一句“船舱中蓄满了风浪的回声”让这个比喻更为增色。如果说反扣岸边是船的外在状态的话,蓄满风浪回声则是它的内在状态,内外的张力才是船,也是老如船的祖父的“故事”之所在。
这个比喻,有赖于朱朱对岸边反扣之船的发现和对船的语言符号的进一步强化。写诗者,有人擅长发现新的修辞手段,创造新奇的表达效果;有人却擅长把体验准确地移置于并不新奇的修辞装置中,同样创造出新奇的表达效果。前者靠的是语言创造力,后者靠的却是生命体验和语言准确性的平衡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