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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记年小札
——广州大学棠棣文学社
更新时间:2016-09-14 作者:小夕
(1—6章)
前言:遗落
我曾在太多的时间里遗落了太多的美好。
那些散落在过往流年里的记忆时隐时现,光怪陆离而又如梦似幻。
这一路我走得太急,以至于竟遗落了我最珍贵的东西却仍不自知。待到我终于清醒的那一刻,再回头去跌跌撞撞地希冀寻回时,却只剩下些缥缈的浮尘在风中丝丝缕缕地游走。
旧渡头的芦苇一年一季,早已不知悄悄枯荣了几个轮回。
人说但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似乎总是说给那些追悔莫及的岁月听的。倘若如此,那么,再去孜孜以求的,又是那现世安稳里的什么呢?安稳吗?之后呢?
有时我会在梦里或某一个陌生的地方期许遇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来骗骗自己,让一直愧疚的心稍稍好受一些。
我常想,下一次倘使偶遇,记忆会停留在哪个角落浅吟低唱?时光它是否又肯为这重逢稍稍驻足上半刻?
后来我渐渐学会了牛羊的反刍。
Capture1:童年记忆
秋暮了,日晚了,叶坠了,萧萧索索,纷纷叠叠。
曾有人说那是舞了一天的枯叶蝶。
几个垂髫小儿在远处嬉闹,英拿着发黄的竹扒去四处收罗地下飘落的木叶,聚拢在一起,添作今冬的薪柴。
“呜~~”适才的笑声忽而转换。
英抬起浅褐色的眸子,几滴晶莹的汗珠就饱满地镶嵌在她两边的鬓角儿,恰被一缕暮风挽起的散发不慎拨落。
“滴答——”一声坠入到地上堆叠的重重枯叶中去,迅速没(mo 4)了。
“西子?”英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却听见那哭声随这呼唤更悲痛一重。
“西子——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英一把丢下手中的竹扒,疾步朝哭声迈去。被她急急丢下的老竹扒“嘎——吱——”从两扇肺片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啪——”地应声落地,重重砸在一堆败际的叶子上,扬起了一大片灰黄的烟尘开始在空气里上下升腾。
“强子——阳蛋儿——肯定是你们两个,两个小兔崽子,又欺负西子了,是不是?”英粗狂的声线极具穿透力,这样隔空传去。
村子里有一条宽阔的土路从中部贯穿而过,是全村人每日早出晚归的重要通道,也是男女老少们农闲时分聚在一起休闲娱乐的主要场所。
男人们三三两两的经常讨论着今秋的农事和内外实事、政事;女人们更喜欢围坐一圈闲聊些衣食手饰、家长里短的趣闻轶事;孩子们呢?总有着怎么做也做不完的游戏,成群结队地绕着一根电线杆或树桩又或是颓圮得发霉了的柴垛编织他们无忧的童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这条土路就已经横亘在村子的中央了,它默默承受了无数个寒来暑往的洗礼,像条中枢大动脉一般,日日年年源源不断地为村子注入新鲜血液。岁月的每次轮回都会赐予它丰盛的奖励,地表上那些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土坑默默构成了它所有的勋章,就连村子里最老的老人如今也已说不出它确切的年岁来了。
“大概要追溯到我们祖先最先来这里开荒落户的那会儿了吧……”村西头儿的百岁老人庆老爷子眯起他青灰色的老花眼,半仰着头在天花板里苦苦追忆道。
谁知,不知是哪一日这条向来沉寂的老路竟一夜之间在远近村庄内出了名。就连放学的孩子走在路上都能听到他们用尚未脱了奶气的稚嫩童声唱到:“我家姐姐长得美,转眼到了18岁,媒婆说媒到陌村,小伙子长得高又俊,妈妈把他赶出门,说嫁人不嫁陌村人,陌村的土路坑死个人……”
三个孩子蹲在这条土路上,正为一堆石子儿争得面红耳赤。两个男孩子都颇为讨厌女孩子动辄便哭的偏好,正皱缩着眉头在自己那小身板里暗暗地压着一口气呢,便正好这时叫英的这一声喊叫给激了个机灵儿。
二人“噌”地一声从地上飞起,动了动他们那猴儿一样的两只大耳朵,漆黑的眸子眨呀眨地朝远处望去,待望见英摇着她那三寸金莲的小步正朝这边凶神恶煞地急急赶来时,猫儿一样撒开脚板儿便蹿出出去好远。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别跑……”英见他们竟逃了,便开始边走边叫,最后所幸迈开她秀气的小脚一摇一晃地落在后头去追赶前面那两个猴儿孩子去了。
英如今已过花甲之年,满头的青丝仍旧一如往初的温驯,她的十足的中气、硬朗的筋骨以及脸上那总也不愿散去的两团红晕叫她看起来全不似同龄人那般的衰老,反倒仍留有一抹与之年纪并不大相称的姑娘般的娇羞。同村好事儿的老头儿总有人见面要不免调笑她一声道:“英姐,你当年上花轿的时候家里可省了不少的胭脂水粉钱吧?到现在的气色都好得还能掐出一朵花儿来呢!”
“去你的,你这个天杀的烂嘴货……”
“啊哈哈哈哈……”那多事儿的老头儿听了这骂也不恼不怒,背着手大笑着踱远了,英却仍旧在那里不住小声地嘟囔着。
到了现在,对她那红润的脸蛋儿,都被一致的认作是北方特色的高原红了,算上她那粗狂响亮的声线、较一般女子略显高大殷实的身姿和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风,总不会叫人只经由她的如花的面儿上给欺骗了便断然认作她是南方人去了。
“哎噜噜噜……”
“哎噜噜噜……”
可恶的那两个淘气的小鬼,竟然还敢边逃跑边回过头来挤眉弄眼地来故意挑逗英。英这厢心里头恨得实在是咬牙切齿地“咚咚”直打地鼓,却也无奈追赶不上前面那两个泥鳅一样滑溜儿的小鬼头。
“鼻涕虫——爱哭鬼——嫁了个老公没有嘴——”
“鼻涕虫——爱哭鬼——生了个娃娃也没嘴——”
二人一前一后唱和道,时时不忘回头跳皮地挑逗着。
“哼!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们两个一块儿玩儿了——”西子真被他们气急了,她薄薄的面儿上此时极不自然地渡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她吸着鼻涕,使劲儿地噘起自己那两片肥嘟嘟的小嘴唇,两只大眼睛里泪光盈盈地愤愤朝他们宣誓道。
可那两个男孩子又怎么会吃了她这套既没可信性可言又明显是心口不一的唬话呢?
“我不跟你玩儿了……”
“你家生毛孩儿了……”
“生几个?”
“生八个”
“噘嘴猴儿,挂油瓶——”
“啊哈哈哈哈——”
他们二人此刻又在开始有恃无恐地一唱一和演起双簧来了。
“奶——”西子见自己的这套唬赫竟丝毫不起作用,便哭红着两只兔儿爷一般的大眼向英求救去了。而那两个捣蛋的始作俑者却一蹦一跳地又跑远了一程去了。
“猴儿崽子,你们两个给我回来——下次别再让我遇到你们,逮到你们我就带你们到你们老子跟前儿去——”
英望着那两个渐渐龟缩成看不见的小黑点儿的影子又气愤又懊恼地恨恨又补上一句。
Capture2:西子的自述
在我6岁之前,我从不知“撒娇”为何物,关于那时的记忆,我脑海里仅存的印象只有墨绿得无边无际的麦地与怎么玩儿也玩儿不厌的游戏;
在我6岁之后,爸妈携哥从姥爷家搬回来住,我的同村里其他男孩子一起下河摸鱼、下田偷瓜、爬树掏鸟儿蛋的“鲁滨逊漂流记”自此开始走向完结。
当我懵懂的被一大帮号称是我大娘的女人包围着或真或假的在母亲面前奉承着的那一刻,我的并不很大的心腹里满满的填塞的尽是对当下、对未来的想要大哭一场的迷惘与恐惧。
我看着自家那副灰头土脸的鼹鼠模样在潮涌般的赞海中缓缓沉下,继而却自海的中央升起一朵雪白的浪花,一只毛色亮泽如雪的锦毛鼠御浪徐徐而上。那情形,便好像是英曾经说过的因偷吃了仙药丸而奔月的姮娥一般。
我只是很想哭,大声地哭,却不知为何要哭?所哭为谁?是为英说的那寒月桂宫之上孤凄的广殿长风?亦或是舍不得我自家那一身即将被剥去的肮脏皮囊?只可惜当时的我还太小,小小的脑袋瓜儿转呀转的转了几个来回也没能搞明白究竟是如何,便稀里糊涂地开始大哭起来。
直到多年后的我再回溯起那年的斑驳光景,才粗浅略约地意识到,或许当年的自己早习惯了在泥与水中摸爬滚打,便自动皈依为尘,即便在别人看来全然是为了我好的蚌贝一般的磨砺,也全不愿接受那份儿砥砺。
我在内心把自己放逐为一匹草原上的狼,自那一刻起却要被人拔掉我心爱的的爪牙与利齿,最后一次朝天向月无所顾忌的一吼,权作是对过去美好岁月的挥泪诀别罢。
我知道,我的自由驰骋的无忧岁月算是小鸟一样再不回来了。
后来,我开始学乖,战战兢兢地学着如何在超低压环境下呼吸与薄冰面上行走,啜泣留给夜半一人时的棉被,就连眼泪也留给了向晚的夕阳。
这么多年,我始终未减半分对它的热忱,在晚霞稀缺的南国求学的2年时间里,始终萦绕我脑际挥之不去的是一幅女孩儿抱着一条小狗静静坐在房顶上看夕阳迟落的画面。
眼泪从她眼角偷偷溢出,被晚风吹落到她脚下的肮脏旧石板上,无声洇开了一团妖媚诡异的墨迹,似花非花。
她低头用袖子抹干了脸上挂着的两道泪痕,努力平复一下抽噎的气息,把闷在胸腔的气与声与泪都强咽进肚子里去了。
再在晚风中呆坐了一会才好,以使自己看起来足够平和,等到眼眶四周的红痕彻底褪尽,才长吸一口气故作开心地和“灰虎”(小狗名)一前一后地蹦跳着跑下楼去,过去了的某些片段便深深收起、埋葬在心底里去了。
那些独自一人抱着小狗望着夕阳的时光后来成为她无限还念与向往的记忆,那些孤独的时光里,她在脑海里演绎些虚无缥缈或不可预知的过去将来,诸如:夕阳为什么会如此殷红竟近乎于血?那么杜鹃啼血呢?又会是何等的惨烈?梁祝是否真的幻化成蝶?那么自己呢?是否也可以化为西天最不经意的一抹红晕,自在地倏忽而来又逸散而去?
当年的“灰虎”渐渐长大,最终长成为一个人见人畏的威猛大个儿,也在夜晚他们自己的果园子里成为了父亲最忠实且得力的助手,但最后却不幸落在了下药的偷狗人手里。
那天,她与父亲共推一辆小车把它葬在了自家果园里的一棵梨树之下。她默默对着地上微微凸起的土堆祈祷,愿灰虎还未曾走远的灵魂能够保佑他们这片果园来年收成颇丰。
她早已忘记自己曾经抱着灰虎流下了多少眼泪,最后的最后自己又为了灰虎而流了多少的眼泪。记忆手札中但凡孤独的、无助的、伤痛的片段都被很好地隐去,她只要牢牢记住每一点每一滴曾经有过的自由的、美好的、快乐的的回忆就好,只有这样才可以继续支撑着她继续坚韧下去。
她记得自己放学回来时灰虎会高高跳起,兴奋地扒上她的肩头,热烈而胡乱地舔她的脸。她笑骂灰虎是条“臭狗”,吃得太多、长得太壮以至于差点把自己都给压扁了,转头却又从厨房里拿出一个馒头与灰虎一人一狗对坐于地开始分食。
“哎,你别吃那么快,我这一口还没咽下去呢,一个馒头都快被你吃光了……你要是再长胖了我可就真的抱不动你了……”,她抱怨道,看到灰虎用那可怜兮兮的两只深棕色大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后又瞬间心软了。
她捏着仅剩下几口的馒头,把手递到灰虎嘴边,所幸都喂给它吃了罢。
等到灰虎狼吞虎咽地迅速结束了战役,她又捧起灰虎那呆萌的大狗头,在它那两片耷拉下一半儿的大耳朵边上跟它说起了悄悄话。
“灰虎,你到底是怎么长得呀?为什么你可以长得那么快又那么大,而我却像是吃了铁块儿一般的模样呢?”
“灰虎,外面的世界好玩吗?你喜欢吗?你想过要离家出走吗?”
…… ……
那些孤独的岁月里曾经一直陪伴在她身旁听她无声哭泣的唯一朋友最终化作了年年岁岁呵护她家果园子的春泥。
多年以后,南方的朋友问起她:“西子,你最爱吃什么水果?”
她回答说:“梨子”,尤其是她家果园子里长出的梨子。
到如今,就连那片果园也被伐了,那个曾经凸起的小土包再也辨不出了。
从此以后,便只剩下她一人独自等夕阳点点迟落了。
Capture3:雏鹰
我想我是该高兴的。
回归阔别了半年之久的我的故乡,还有生活在那片土地上所有我爱的以及爱我的人儿。
可为什么我的心却颤抖得想要落泪?
终于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踏上归程。
公交站、地铁站、火车站、候车区。
如潮的人群与我迎面而行,我竭力为自己脸上挂上一抹适宜的微笑,擅自做主自己做将军带领身后那支与我同行的队伍涌进车厢。
从什么时候起,独自远行已成了我必修的一门课程?
雨季到了,鹰穴里的雏鸟是时候要启程了。
焦署的热才刚刚开始。
英坐在门廊下靠背的竹椅上,微眯起双眼看西子快活地在她身旁跳来跳去,从地上到车上,一会儿俯身上前去钻研车上的某个细小的零部件,一会儿又蹲下身来瞪大了眼睛去挑逗地上经过的几只蚂蚁,一会儿又突然雀跃地在院子里高高跳起,身子在空中轻巧地打几个旋儿,嘴里哼着一些她不听不懂的乌七八糟的洋腔怪调儿。
“能不走吗?”英陷在黝黑的竹椅中像个可怜的孩子仰望着大人一样望着西子。
“呵——奶,我是要去上大学啊,这是要按照每个人高考填报的志愿按时入校报到的,怎么能你说不去就不去呢?”西子好笑又有些无奈地看着英回道。
“哦,反正你说的那些我也听不懂……你就不能不去那么远得的方上学吗?”英有些想和西子懊气了。
“额……好吧,奶,这样跟你说吧,这是按照国家教育部的高考流程走的,不能不去,不去就等于自动弃权,那我明年还要再跑到市里面的高中从头来过,难道你想要我再剥一层皮吗?”
“是国家规定的啊?”英喃喃地重复道,显得几分丧气。
西子又愉快地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儿,一颗激动的心恨不得能即刻飞到被录取的学校去提前参观一番。
这么多年了,当年那个抱着灰虎傻傻地问它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的女孩如今终于长大了,终于可以亲自去看看了。
高考便是那双翅膀。
她欣喜得难以言喻。
查询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她有种冲动,想要跑到自家的果园子里痛哭一场,只可惜那果园子终于还是败给了现下的打工潮,那株数十年的老梨树也终于无迹可寻了。
“那你能不能跟他们说说换个学校?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你一年能回来几次啊?”
“嗯……我想应该能有2到3次的机会吧?”西子颇有些费力地揣摩道。
“那我的头发以后要让谁来帮我洗呢?我的脚指甲又让谁来帮我剪呢?”,英急了,“你大姑她虽然住得近,但也有她自己的一大家子人要伺候啊?那以后谁来管我啊?”,她的嘴唇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颤。
西子从院子里蹦跳着过来,对英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道:“奶,这是按照高考流程来的,你报考了哪个学校,被录取了,就要去上,不能说换就换,再说了,像我们这样无权无势的穷学生又哪能说想换就换的呀?”
英仍不甘心地嘟嘟囔囔起来:“你非要报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以后要是想你了也见不着……”,她像个老小孩儿一样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了。
“那我可以常常给你打电话啊!”西子急忙补充道。
英这回终于无话可说了,她有些怨怼地瞥了一眼西子,低下头闷闷地听自己的上下仅余的七颗牙“咯咯哒哒”地打颤去了。
“哦!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上学吧?”,西子觉得自己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办法,她兴奋地提议道:“奶,我们可以在学校附近租一所房子,我去上学,你就在家里呆着等我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她在高考作文素材里面以及老师的口中听到过不少这样的范例,有“带母上班”啊,“带父上学”啊,不胜枚举,“就是不知道宿舍的其他人愿不愿意……”
“嗯?”英被这句话蓦地点亮了,她张嘴笑着,仰望着越说越起劲儿的西子,浑浊的瞳孔里射进了两束西来的暮光,那脸上参差错落的灰黑老年斑点也映成了红暖的胭脂点缀在展开的褶皱上了。
Capture4:夏夜里的童谣(上)
入夜了,蟋蟀和青蛙隔着夜幕在暗处聒噪的对唱,英和西子一坐一躺地在院子里的大杨树下乘凉。
除了那些冗余而不知名的杂草外,自西子的父母从姥爷家搬回来以后,这颗粗壮的大杨树和一颗依傍着墙根而生的香椿树便成为了这个院子里仅存的硕果。
又因那香椿树而过于依赖墙壁的原因,其根部自然无法在地下自由地伸展。它于是在墙角处慵懒地摆了一个最弱不禁风的姿势以求庇护,久而久之也便自然顺着墙根造化出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半病半娇的黛玉模样,即使是这般的扭捏作态,有时也免不了令远近的观者无不心动神摇。
而那棵长在院子正中间大口呼吸、痛快喝水、四面受光的大杨树相比之下则俨然显得太过粗狂,它以豪放的心性最终养成了自己金刚罗汉的体格,它丰茂的枝桠投射下来的广阔榆阴自然也便成了人们休闲纳凉的好去处。
过去老人们用竹篾手工编就的席子有诸多的好处,如清凉爽顺不粘身、清香吸汗又安神,但却在体态身量上输于现今市场上叱咤充斥的工业草席。有了更妩媚娇怜、且又颇解风情的年轻小妾,老竹篾席子这样的黄脸正妻便满腹委屈的正式被年轻人们果断且无情地抛弃了。
有时,命运际遇总是发展得这样叫人不禁扼腕叹息。
西子此时正躺在这样一张老竹篾席子上。这席子如今已经有略约20个年头的龄值了, 大概是英年轻那会儿编就的吧。
西子两只浅褐色的眸子呆呆地望着天上那条东西横更的银河,以及散落其周围的满天星辰,思绪悠悠,倏忽便不知驰骋到了哪里去了。
阵阵的地热从身下的席子间续续传来,这北方的夏夜着实闷热得酷暑难耐,西子背上已不觉被蒸出了许多的汗,黏腻在她脊背与席子之间,很是难受。她不免有些烦闷地皱了皱眉头,紧贴着席子不耐地翻了个身。
“啪——”的一声,她伸手狠狠地在自己脚踝处拍死了一只反复偷袭了她数次的卑鄙又无耻的蚊子,厌恶地用小拇指的指甲将它的碎尸狠狠地弹出去好远,那只蚊子便这样掉落到蒸腾着暑气的土地的某一个角落里去等待大自然的干化去了,结局好不凄惨。
都说树大招风,其实也不尽然,有时树大了更容易招致些蚊蝇飞蚁之类的虫子,叫人好生厌恶,西子这样想着。
“奶,你不怕蚊子咬你吗?”,西子疑惑地问坐在一旁的英,“怎么半天都没听到你有一声动静呢?”
“嗯,我以前被蚊子咬习惯了”,她稍稍沉默了些许后又问道:“怎么?有蚊子咬你吗?”
(虽然西子此时极其想翻白眼给英看,但见于夜黑风高能见度低的自然环境的考虑也便忍住了这个冲动。)她拖着慵懒而又缓慢地长调子不满地撇嘴(将方才她是如何与那只无耻的蚊子做斗争以及她在处理它的碎尸时的果断手腕和那只不幸的蚊子的最终悲惨结局跟英详细地描述了一番,末了补说了一句让那只刚踏上黄泉之路的蚊子懊悔十八辈子的话,)道;“真是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造蚊子这种东西,真是太令人讨厌了……”
而实际上,兴许那只蚊子只是“嗡嗡”地在她周围盘桓良久,伺机寻找机会下手罢了,而到得最后却根本连她的一滴血都没有喝到便这样不幸的被拍死在西子的五指山之下了都是极有可能的。
(有些时候,就像这只倒霉的蚊子一般,一个人一旦被贴上了某一标签,他的一切的行为都将会围着脊梁骨上被贴着的标签而被众人既定认知,哪怕是漫无目的地无聊闲逛,都有可能被强辩为图谋不轨、伺机而动的前奏,如此异想天开的天才逻辑,不得不令人瞠目咂舌。从古至今,倘若是你要是“幸运的”被此种机会摊上了,通常的对策都是学诗仙前辈仰天长啸一声而后头也不回地潇洒出门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独自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在到哭与笑之间寻一个契合自己现时处境的位置去罢。)
Capture5
(一)习礼
那是爷爷还未去世的时候了。
实则,当时的西子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去世”,只是见过几次村里曾有人家全身披麻戴孝地请过2个戏班子在家里大唱上三天三夜,末了儿还会再请上全村的人在自己家里好酒好菜地大吃上一顿。
陌村的丧葬习俗是这样的,一向主张喜丧,即把人的去世看作是在人世间痛苦的结束与解脱,世人将寄予他的最后一丝温存,化作最隆重的声乐声为亲人送别。这样的丧葬理念显然与佛家的死生观有几分契合,但全村人却是几无一人信佛的。
西子那时最喜欢这样的活动,非但能看那穿了花花绿绿的黄、白、黑、蓝脸儿在高台上敲锣打鼓地把他手中那一套刀枪棍棒耍得虎虎生威,且又能敞开了肚皮在这样慷慨的盛宴之上吃到肚儿瓜儿滚圆。
宴席上见到的每个孩子都是半脸的茫然又半脸的雀跃,置于那本该沉痛、悲伤的气氛当中,叫人看得令人啼笑皆非。以至于后来当她真正参加爷爷的丧礼时,她还全然无知地笑着看众多的亲人头上、身上系着的白布条、麻绳子,看他们手里举着的系了一根剪成流苏状的土黄色的纸条,看他们跪在一个四人抬的笨重长木箱子前痛苦或低泣。令西子觉得最新鲜奇怪的是一向光鲜斯文的大伯竟也穿上了那套同爸爸一样滑稽的装束,在自己肩头扛了一根如她小腿一般粗细的同样是土黄色剪成流苏一样的纸条系着的柳杆,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为众人引路。两个姑姑一左一右地各自拿了一袋土黄色孬纸剪作的外圆内方的铜板似的小玩意儿,一路上洒得如四月的飞雪。
西子的个儿头长得又慢又矮,妈总说她一定是什么时候曾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吃了铁块。
以往总是只能站在远处观看,而今终于能置身其中了,西子似乎有些激动。
她于是就跳起来想去看清这场盛会中人们的一言一行,却被母亲“啪”的一掌重重拍在背上,用极其凌厉的目光与语言叫她跪下并使劲儿地大哭。
西子终究没敢悖了她母亲的意思,老老实实戴好她那顶领来的小白帽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但这哭泣却并不是为了纪念或挽留谁而哭,却是为了她背上那疼得厉害的一掌,以及母亲那比宝剑还要锐利上三分的目光,这是委屈地泪水。
原本激动兴奋地心情最终以眼泪鼻涕交相杂溶的悲剧而收场,这是西子对那天最终的印象。直到若干年以后,当她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丧礼,见证了一个又一个曾经或是和蔼或是慈祥又或是古怪乖僻的亲人们的离去,再回首往事,她自是十万分地懊悔自己当年的年幼无知。
有些遗憾终究这一生再无法去弥补了。
遗憾之所以称之为遗憾,便在于它掷一块儿忏悔的千石在你的心头日日沉沦却从不肯施舍给你一丝一毫的间隙去真心改过。
有人说,世上因之遗憾的无可挽回故而才使人更加珍视当下的残缺与痴求渺远的完美。
曾经我们不懂。
(二)星夜馋豆
记忆的余角似乎总爱沉浸在蝉蜕蛙鸣的夏夜里。
那时的西子还是一个被人嘲笑为“有娘生没爹养”的野孩子,英但凡听到这些话便会气势汹汹地冲上前去狠狠地教训那人一顿。
但是,当后来的西子回味她这混沌的一生时,却不得不由心地承认那些曾经干燥焦署的夏日、那些曾经朦胧迷幻的夏夜、那些青草池塘的乡间野趣、那些天真幼稚的约定誓言……那小小的躯壳拖着两只笨拙的脚丫踩过的每一个泥点儿里,都倒影着她们曾经最快乐、最无忧的童年。
有时她常常会想,她曾经费劲一切气力想要逃离的地方最终竟成了她这一生无论去往何方都始终牵挂不下的地方,这听来似乎有些戏剧性的滑稽。她就像天空中放飞的风筝,无论心有多高,梦有多远,却总也忍不住要时时回头去寻云层下方那根牵绊着自己的丝线。那是让她在浩瀚的云海穿行而最终不至迷失自我最初根源的唯一血脉。
独自一人在南国求学的日子里,西子每次看到有祖辈带着儿孙们在校园里戏耍之时总忍不住会想起自己渐渐离散的记忆童年,想起那段无忧的年岁,想起那时傻傻的自己,更想起那段时光中如今已然不再的人。
那年夏天,英和西子以及丈夫就一同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纳凉。那张雕花是黑漆木老床,似乎还是英和丈夫结婚时新置备的喜床。床的四角用四根细软的竹子高高的竖起,再在竹子的顶端张上一个被洗得有些泛黄的旧时用细密的白纱线织就的米黄色螺蚊帐,三个人就这样参差并脚躺在老屋宽敞的房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闲话,最后却总是叫鼾声逐层逐层地给淹没了人声去了。
究竟为何要如此消暑呢 ?西子如今也记不分明了。时隔经年,那些沉积的记忆如落叶飘转,泛着灰黄的斑斓随水流汩汩流走。
西子只隐约记得那时的大伯在县城里做了国家的公务员。因他这厉害的角色,家里便也成了村子里最富裕的人家之一,率先盖起了砖磊的三间气派正房,后来又在客厅装上了当时令别人家都艳羡不已的青白色三页吊扇。但那时他们究竟为何却要舍弃了那新鲜时髦的吊扇而是选择了用那最原始的方式即向晚来的夜风借光来消暑的确切缘由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了,或许是她的记忆的错乱,兴许那时他们阔气的主房还尚未崛起;也或许是一向都节俭非常的英为了要节省那几毛钱的电费,但那时的几毛钱可并不如现在一般是个小数目;又或许为了别的什么原因,现在都已模糊难寻了,就连那时英教她唱过的那首《琵琶板儿》而今再回忆起来也不过只剩下一个象征性的模糊轮廓了。
小小的西子被英和爷爷夹在中间,听着英在她耳际哼着那支似歌非歌的童谣小调儿,脑海里满满的却尽是些白日里煮得冒着白烟,吃起来更是香喷喷的豆子,一时勾得她偷偷在肚子里吞咽了恁多的口水。
她汪汪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漆黑的帐顶,想的全是该如何去采摘那缠绵盘绕的豌豆藤蔓上的饱满果粒呢?又该如何巧妙地吃煮得喷香的豌豆角而却不咬破它的碧绿如玉的外皮?她甚至不禁由那圆圆的王八珠子一般的绿豌豆又联想到了那开出紫蓝色小花的兰花豆儿了。那也是种极可口的豆子,无论是拌上面粉、加上调料在油锅里炸成金黄酥脆的干果子来吃,还是洗净剥去外皮投到面粉与水和的浆糊中做成美味的豆粥来喝,味道都是极其鲜美的。
用兰花豆煮来的粥会变成红色,比朱漆的大门要稍逊上一筹,却比之于平日里常见的清汤寡淡的白粥在色泽上更添了一抹神秘,孩子的的好奇的心趣与天性,便叫这红色给勾起了大大的探险与猎奇的的热情,也更添了几分吃时的耍玩乐趣。
诸如此类的豆粥总是特别的讨孩子们的欢喜,就连平日里最爱挑食的孩子倘若是遇上了一碗也会为了找寻最后一颗豆子而一滴不剩地将它干到底朝天,喝完之后还不忘“梆梆”地拍着自己鼓起的肚皮向同伴们去炫耀自己将熟的的西瓜肚儿去了。
那时的孩子,爱一件物什总是爱得特别的单纯,或是爱它与众不同的色泽,或是爱它香醇久绕的余味,又或是爱它其中潜藏着的小小童趣,而今却再也不见这种淳朴的乐趣了。
(三)洋槐
暮春的五月,当那片片可爱的、椭圆的墨绿色叶子被聪明而又淘气的男孩子含在嘴里发出悠扬而欢快的调子时,当那一团团如婴儿指甲大小般的米白色小花热闹地簇拥在枝头时,属于陌村的洋槐的季节便算是正式揭开序幕了。
每年一到了这个季节,放学的铃声始一落地,便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孩子成群结队的聚在一起,有人持着一把头带镰刀的长竹竿,有人拿着一口大得能把他自己都毫不费力地套进去的袋子,还有人直接端了自家厨房里的盆筐一并跟在那手持镰刀头的孩子身后浩浩汤汤地朝村子里那些佝偻地倚在沟边或河畔的洋槐树进军直驱而去了。
持着长竹竿的孩子站在树下灵活地挥动他手中的“宝剑”,那簇簇可爱的小白花便自枝头簌簌而落,一帮孩子争抢着簇拥而上,把那仍挂着几滴清甜花蜜的槐花快速捡拾到自己的袋子或篮子里,带回家去叫大人给他们做成美味的蒸菜。
这样用带有镰刀头的长竹竿去割槐花的方式自然是十分粗糙的,总是免不了将那些椭圆的墨绿瓣叶子一同掠下,于是大人们便嘱咐小鬼们把那叶片与花瓣分开摘下。那白色的如贝壳一般槐花自然是要洗净了拌上面糊与调料送入到蒸炉里去加热蒸食的,待到将蒸好后槐花从壁炉里翻倒出来放进盆子或碗盘里,孩子们的口水便在那蒸腾的白烟中垂涎欲滴了。待到再在里面滴上几滴芝麻压榨的香油,各家食客根据自己的口味添进些醋、酱、葱、姜、蒜的调味沫儿,便可自行开始此次的饕餮盛宴了。
素面朝天的蒸菜入鼻尚余有它花蕊中所含的自然地清新与芬芳,经由调味品调拌后的蒸菜那味道即便是用香飘十里来形容也不为过。一家蒸好的蒸菜只要一出锅,那味道便能蔓延传遍同一条巷子,临近几家要好的人家有嘴馋的便定要跑来讨些蒸菜来过过嘴瘾。陌村里的蒸菜工艺做得在周遭几个的乡镇里可谓是远近闻名,堪称一绝。
而那些椭圆的叶子呢?便叫孩子们摘下拿去喂给羊崽子去饱餐一顿了。西子看着羊羔们半仰着脖子,眯着眼睛嘴里嚼的上下颚错位的样子不禁会稍稍回想一下自己吃蒸菜时的样子,会和它们一样享受吗?她的挑逗羊羔们的恶趣味便会在这时突然地跳出来,她捏着嗓子像模像样地学两声羊羔们的叫声然后迅速闭口,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去观察羊羔们的反应。那些眯着眼、歪着嘴正极其享受地嚼着洋槐叶的羊羔们听到这两声以假乱真的“咩”叫便会停下嚼歪了的下颚,瞪着黑珠子一样的眼睛不明所以地望望同伴再望望西子,而后再眯起眼睛继续享受它们的美餐去了。西子看到它们脸上那呆萌的迷惘表情,总会忍不住在一旁捂着嘴吃吃地笑上一阵子,然后再趁它们不注意的时候再搞几次突袭,再装作一本正经的喂羊人欣赏羊羔们痴傻的反应,如此反复,不知道要这样捂着嘴偷偷笑上几个来回。
直到后来,当西子独自一人漂泊到黄土高原之上某个偏远落后的小村庄,在贫瘠的沟壑边缘再次看到那佝偻地树身上密密麻麻排满的断裂不齐的小刺以及它皲裂破碎的表皮时,那簇拥在一起的米白色稀疏小花脆弱得甚至经不起一阵微风的拨弄便兜兜转转地飘然落地。
“倘若陌村的槐花都像这里的槐花一样落得如此容易,那当初的我们哪里还需要如此煞费苦心地站在树下持着镰头竹竿去苦苦搜割呢?”童年时的美味瞬时涌上舌尖,西子轻轻苦笑一声,她恍惚忆起,从高一那一年起,她便再也未曾吃过家乡的蒸菜了。
Capture6:祭
(一)
“下雪了……”
西子自透明的玻璃窗内窥见了。
她一声不吭地跑出去,立在杳无一人的雪地里。
她把脚下踏过的每一个脚印都踩得如此的慎重且细腻。
后来,她所幸躺下。
尔来不绝的雪片不断覆上她的身体,她望着不知从何处源源而落的雪花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我想想听听雪瓣落地的声音”。
她的左耳向地面贴去。
她空洞的眸子穿透了一片雪花,便印下了雪的形状。
“你说,她将以何种姿势去直面与大地的既期重逢呢?是背与背的轻轻相抵?还是惨烈到碎裂的热情相拥呢?”
她想起儿时的自己每每会做一种奇怪的梦,梦里她自自家坐东朝西的两层小楼上突然跳起,幼小的潜意识里埋藏的对于死的朦胧的认知迫得她几欲尖声大叫。
她闭上眼睛,心上笼罩上一层巨大的哀默的网。
“我就快要死了……”她如此告诉自己,然后身体便开始缓缓飘摇,像羽毛像落叶像秋千一般前、后、左、右飘荡摇曳,“叮——”,而来似是一颗水珠自檐上坠落的声音,她的脊背也恰在此时轻轻触地。
再次睁开眼睛的一刻,她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飞跃,一次滋味奇妙的旅程,烙下了一个在她余生之中都始终磨灭不去的烙印。
那么,这次呢?她相信,英也会如此。
于是,她便满怀欣喜地展开了双臂,仰面躺在错落的新雪里,小小地激动着,幻想着,准备去接住一个熟悉的脊背。
当第一片雪花坠落的时候,可有人听到了它(她)慎重的呼吸?
(二)
草木颓萎了。
越过墙头的枝桠孤耸一黛,独自寂寞。
西安古城墙上的青砖石瓦如旧,在北国凛冽的寒风中默默隐忍着,百年始终如一的蚀骨穿肠之力,如今已经再不多见了,同同坐落于一方的诸多快餐文化下的产物相比,实在显得颇为难得。
西子立在微耸的城头,与脚下的青石共同承受着北来的阵阵凌厉割蚀。兴许是那南下的风雪来得太过汹涌、太过猛烈,吹得她一时睁不开眼睛。
她微眯起双眼,将这四方城墙之内圈存的瓦缝屋脊览括一遍。
“这就是史书上所记载的帝都西京吗?原来却是这样大小……”,她在心底这样深深地感叹一声,眯起的眼角不觉竟留下了两行清泪。
心中蓦地莫名升腾起一股莫大的悲意,阻塞得她好不难受,真想痛快地在这古帝都的城头上拥雪痛哭一场。
她伸出五指,抚上那刺骨的砖石,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行去。
雪与风被她无视地抛在身后,点点聚增,未几,已成危势,无以抵挡。
落雪成羽,一片片扑打在她惨白的脸上,她亦无知无觉。
她走得近乎疯狂。
右腿膝盖终于开始抗议。
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定了西天,一双浅褐色的眸子里含了水雾,看来有些迷惘而不清。
有那么一瞬,她曾渴望时间能在这一刻停留,好使她可以沿着掌下拂过的青灰石墙一路向西一直走下去。
身后蜿蜒的足迹与城墙融为一体,覆没在凄迷的风雪里。
城墙上远近数百米已廖无人迹。
西子想:所幸便仰面躺在这座石墙之上吧,拥雪同风共枕眠。千年百年,就这样任风与沙与雪与雾湮没,只愿与这石墙同体,变成脚下每块儿青石砖上烙印着的被消磨得失了棱角的古字迹。
“这样拥雪而眠,仿佛她还在身边,这样一路向西,似乎也更靠近她一些……”
西子似乎这样沉沉睡去了。
她又做了那个曾经梦过多次的绮丽的美梦。
混沌中,她看到英即将被推入火海的身体消散了,化作那天一场鹅毛般的大雪消散了。
她伸出左手,正有一片雪花悠悠飘落于掌心。
“是你吗?”她眼底早已融化了的雪片几欲夺眶而出。
睡梦中西子感觉到自己头部、背部、腿上不断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但她却因贪恋地上那层厚积了的落雪,赖在地上不愿清醒过来。
当初为什么会一个人固执地穿越大半个中国跑到西安来?她自己也说不上什么缘由来。
或许是年轻人一贯的热血冲动,又或许是她逃避至今都不愿接受的偏执错觉罢了,现实也好,偏执也罢,现在都只剩下些无可奈何的回忆留给仍在的人去追悔了。
权当做是一场迟来的送别吧……
(三)
书院门的古玩小巷里有些许吵嚷的笑谈声响起,几股白烟于此时自逼仄的屋脊处袅娜腾起,被北风裹挟着,一并送上了沉寂的明城墙上。
时已近至黄昏,灰迷的天色卷着飞雪缓缓落下,有孩子嬉闹的声音自小巷里响起。
“璟——来,快帮爷爷收拾摊位。”
“哦……”少年欢快的脚步声串串响起。
“璟爷爷,这个是什么呀?”一个稍小的孩子指着一个青黑的沉旧青铜器困惑地问道。
“我知道,爷爷说那个是秦人饮酒用的鼎。”叫璟的孩子急急地抢白到。
“呵呵——”一旁的老人乐了,拿起那个古朴的青铜方鼎对几个孩子神秘地一笑道:“这可是个宝贝呵。”
一滴泪自西子的眼角滑落,落到她耳旁的积雪中层层晕开一朵透明的雪花。
三界八荒的扰攘声骤然淡去,有人的心也跟着那飘走了的笑声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