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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记忆

——广州大学棠棣文学社

更新时间:2016-09-14 作者:菲白

不知谁把他烈焰滚滚的希望生生浇灭了,他那几日躲在房子里任何人都不见。我和森泽照例在下午两刻钟约见他,我们绕过那些房子和空地,每一段硬实的沙路两边都长有青草,一群玩得热火朝天的小孩子,志趣当头,不知躲闪火辣的太阳。

天气热得足以把汗水流干,我到处都找不到发绳,到钟楷家前就已全无玩乐的兴致。

森泽叫了门,这一次他没有从二楼露脸,喊一声“马上”然后蹿下来与我们相见。

门庭内外索性寥寂得出奇。常来捡螺的老婆婆提着又脏又厚实的麻布袋,把一个装螺的油漆桶搁在一旁,小心地往门口的水渠探下脚去,立定站稳后麻利得像个年轻妇女。森泽走过去问她:可是一个人来?小男孩呢?对方答说他赌气不来,在小房间里把积存的零食拆开吃净,也不望一眼桌上的食物。

诚然,在这样的天气,出来透气会是个最蠢不过的主意,除非是迫于生计的劳作,而不是为践行每周六的习惯被拒之门外。想到这里我不禁一阵恼火,钟楷家的围墙上镶有白瓷制的短柱,墙瓦是和马赛克截然不同的新式砖,又宽大又粗糙,我盘算着如何翻进院子里。

森泽还在和老人闲聊,隐约听到他叮嘱着不要太过操劳,随后拎着那支结实的铁桶慢慢向我走来,我们将它套放在地,借用来垫脚爬进墙内。

楷的院子并不宽阔,却崭新而干净,光滑的瓷砖地板正强烈反射太阳光。我想起不久前为了除去那些黏糊糊的蜗牛,我甚至熟悉了每株盆栽的枝叶层次。这里的土壤着实肥沃得很,万年青的叶子掉在上面像躺进了黑媒堆里。我真喜欢这里,既不是闷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也不会将自己暴露于围墙以外,并且这儿的每个角落都让人又欣慰又难过,我随时可以唐突地逼近童年,当年的粉笔灰落进墙缝里,每次清扫都会使其幸免于难。

沐于日光的安逸场景轻而易举地驱赶了所有不快,反而让我急于想去慰抚那个可怜兮兮的家伙。我们一前一后地上了楼,竟发现他不但一点不沉闷,反而陷在沙发里惬意地剥花生。他显然是想要见我和森泽的,只是惊讶一番罢了,随后猛然站了起来,跑去窗前望紧闭的门。

森泽用他男孩子的腔调似气非气地谩骂,他从桌面的铁盒子里掏了根烟,伸手去拿地上的花生。

朝气蓬勃的时段,一事一物都有三人见证,是再好不过了,森泽对于我的意义攸关愁喜,出世即是相识,假若在日后的某个未知地垂垂将老,定是不会相忘于世。我们的居所处于不贫不富的平凡地带,钟楷每日例行程序般地跑来我们的旧巷,将潦倒狂放的相聚视作及时行乐。

我可以无拘无束地跟他们一块玩乐,尽情触发封存已久的热情,并且这样的年纪恰到好处。

这样的自由我无不感激。

知了似乎在一刹间受了什么刺激,在玻璃窗外那颗白兰树上没命地长鸣,屋内的落地扇吹来轻盈的风,真正让人觉察到放长假的自在。只是十八岁前的最好时光终会走到需要被祭奠的时刻,这个夏天一走,我们岂能有更多相聚的时机。

“钟楷,你知道,我们时日不多的。”突然变得有点愐惜时光。

“辰你坐下来。这次我们不去吃炒冰了,我去拿冰过的啤酒,森泽你来弹吉他,”楷今日看上去比以往要正经得多,他凝视我双眼,整个人由闲逸变得不安起来,“陪伴我,相聚到夜晚。”

我不喜欢仓促的玩乐,任何不经策划的新点子。它只会使接下来的场景显得大不寻常,似乎总要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要从我们中间失去。

森泽则欢快叫好。那一日他用楷的旧吉他弹昨日重现,我们齐声唱他个屋底朝天,桌面有我极爱的黑壳瓜子,扁平的糖果盘堆满果干和朱古力,还有必不可少的开心果。小时候我常把莲子和开心果混淆一通,直到一个小邻居倚在铁栅门口剥一个萎恹恹的莲篷,从中抠出黑乎乎的果实并声称这就是煮熟后会变得香甜的莲子,那一刻徐来傍晚的轻风,把地上细碎的泡沫塑料吹得直打转,我记住了这样奇特的风,也随时由之联想到那个皱巴巴的莲蓬。

我们应该再去瞧瞧满池的白荷的。

“森,弹光阴的故事吧。”

边听罗大佑的歌我边想念欣培,她离开此地有多久了,一并带走她的机灵坦率,唯有留守到最后的人,才看清了一个小家日渐缩水到最终肢解的过程。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对她而言,是否如我般有着生命的全部意义。

“欣培啊欣培,我把生命最具意义的时光都压缩在少年之前,剩余的几十年都不知怎样让它富有生机。”她自然不会回答我如何让它重现生机,她对文邹邹的对白通常没有反应,至今依旧记得她那年轻率真的母亲从家里扫出一封信,和那些杂碎的灰尘纸屑挤在一起,身上沾满了蜘蛛丝,那正是我用半生涩而动情的语言,为她而写。

然而却没有谁比她更真实地靠近我的记忆。

我们脚下灼灼发烫的路笔直通向南北方向的松树林,就像传言中的小女孩探寻国家各地神奇的角落,上天给予了孩子更为独到的疪护以满足一心好奇,每次我安静回忆旧事,总发觉有好多本该在那个年纪去做的事,都没有在那个年纪实现。欣培让我有幸在抵达一池的白荷途中,见到了太多隐蔽不经世俗惊扰的场景,孑然而立的那么一间小屋,靠山而居,抬头便是直抵天际的稻田,屋中人如果到了苍苍年纪,会不会仍旧不甘愿放下尘烟归于安宁。

欣培和钟楷同是相识,曾经我们踩在他琳琅的家具上对抛一个色泽光亮的皮球,两相剑拔拏张地把球毁得不堪入目。我确信她将比我走得更遥远,不屑负重忍辱的好处就是给此时此刻的自己绝对自由。

我挪着乏力的脚步走到客厅那排窗前,想看看近处的瓦房,是否还在屋顶废弃着一个取不下来的球,经历日晒雨淋后,它干瘪如那个不堪入眼的可怜虫。

“走来这干嘛。”

南风荫凉凉吹到鼻尖上,把楷额上的发丝拔散得像极了从前那张脸。我突然觉得有这般温热的一个生命相识相爱,在双眼所定格的空间中弥足珍贵,又为何疑心不能持久。

“能与你重逢我真庆幸,真的,我此生错失了太多旧交。”

“自己不在你心紧锁门窗,重逢就会有惊喜的。不如尝试看看……辰呐,不要把忍耐当成了一种常态。”

“我难过的就是这个。”我移开目光,仔细看天上奇形怪状的云。

森泽也跑了过来,拿着绿色的酒瓶子,指头随性在瓶身上敲了敲。我们倚在窗前,像毕业以前靠在走廊的栏杆上那样随心所欲地聊天,聊我下水去泥潭里捞起圆溜的蝌蚪,聊我捧着装了小泥鳅的罐子经过舅母家门,被她戏说一点也不温静淑贤,聊钟楷当时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女孩,把买来的食材一把散在马路上,被汽车压得靡烂…我再次向他们强调一番:“要是我也是男孩子就好了,可以跟你们跑去山上玩他几天几夜,可以享有我所缺少的狂放不羁而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可以把摩托车的零件大拆一番,比比谁整得像得像模像样。”

“不不不,这可不行。要是你是男孩子,楷怎么办?”

“老大不小的森泽,你可是要结束学业后等着去相亲?”

他不以为然地坐上了窗沿,透过整齐的墨绿色防护栏向下俯视,可以看见明亮的院子。

这样的生活在瓦解之后,我花费了秋冬两季用以消化这个事实,不合时宜的时代沦为梦呓,只会在清晨时分遗留一点点。我却没有热情去跨越一个世纪了。

若是有谁想要逃避墨守陈规的生活,想必是生活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我依旧有路可走。十八岁末到十九岁,雨季的湿潮化地成沼,我至始而终保持单一的姿势避免下沉。

闻所未闻的学院随处可见样式各异的横符,内容都与我无关。女寝窝躲在阳光进不来的走廊,唯独浑浑浊浊的风乐意探访,如同我乐意不言不语地忍耐生活。

床铺连有一块半米宽的木板,这个角落足够供人度过大半闲时。我把吃完的盒饭撩在书堆上,翻出笔记寥有兴致地逐字读。我描摹了一个与世隔离的小孩,性别尚未限定,于是凭兴致冠以他或她。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生命尽头的光景,自己终将死去的时刻,看似遥远的事情很难威胁到眼下,但它是确确实实将会面临的,细想着一身虚弱地躺在天花板下,失去了仅存的一点点力气,脑中再丰富的想法和渴求都不再有任何的依托得以实现,她便倏尔变得又惊又诧,仿佛以往被囚禁的热情在一刹间见得天光。“我势必要在有生之年,做毕所有充满期待的事。”她想象中的死亡阻隔了人间的一丝一毫的牵挂,她要了无遗憾地死去,好比从一切事务中脱身以后,详和又静谧地等待夜晚到来,而不是费尽心神满头麻痹地历经一番苦干,一抬头竟发现窗外的天已全黑,日光明媚的时分已不是此刻所得了。

——直到她接到了有关自己的惊喜事,才钝然回觉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生活和外面的世界竟没有一点牵连,就连对世间最细微的改变她都无从应允。木漆屋,爬满苔痕的篱笆,以及追随四季时光的野草坪,举目可见的屋外小河,这样的生活境况还能怎样去挑剔呢。有时候静默的自由把一生足以承受的恩惠都奉赠了出来。用这种方式把自己藏起来,真是没有比这更奏效的了。

——热心总是脆弱得轻易被过分碾压,他对明目张胆的伤害,人们那种面对一点点退让便欺势凌人的弊病了然于心,却至始而终的选择做一个满心善意的人,和软弱的类群所不同的是,他谨慎小心地让自己免于伤害,并无时不刻用一脸淡漠掩饰内心。

我的小人儿理应拥有一个名字,居住于土地狭小的国家,四面环海,与世无争。我把一张崭新的地图挂在墙上,急于想找出这样一个住处。越是把注意力放置在上面,越是察觉自己安于苟活的日子闭塞肮脏,那张只有线条和颜色的纸上,不时点亮生命的时光轴,让我在暑热难忍的寝室愈发喘不过气。

就连夏天也没有给干枯的记忆一个复苏良机,蚊子不敢肆意妄为,它们在不同的位置上小小地咬上一口,在觅食和逃亡间折腾了一夜。夜里我没有萤火虫作伴,那些不安稳的梦中也是如此。

第二天早晨,推开阳台门时凉冰冰的空气出乎料想,我狠吸了一口气,开始想着楷是否一如既往沉睡到日中。其实连同我,也早已错失了清晨时分独自一人的自在。高处的空气隐瞒了大街上沉闷的气息,我双脚走到地面时,太阳光从那些错落不齐的建筑间照射进来,初醒的头发随即在街道上布满尘埃的燥热中蒸出汗水。

我排在参差的长队后面,空着肚子去闻粗粮铺散放的香味,知足而乐竟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走来买早餐的路上我不可抑制地想念那群人,我终于愿意直面软弱,并清晰意识到在近乎膨胀的城市锅炉里我唯唯诺诺,孤身一人。

“凡事皆有因。”

楷,凡事皆有因,燥闷来袭时唯一出路终究是彼此慰藉,不知时隐时现的勇气是否只属幻想,我只知道幻想里的困境出口如此不牵靠,以至于频繁地触及生命的菱菱角角,这样不被吝惜的颓靡状态,不知为谁。

我突然想起卡西莫多的那首诗,“人孤独地站在大地的心上/被一束阳光刺穿:转瞬即是夜晚。”

转瞬即是夜晚,我不知才在街市里流浪多久,转瞬便是夜晚。天空布满薄如蝉翼的云,月光照得它如此明亮。只有天空不经尘世沾染,它看得见我周遭的一切纷纭,双目映射着拥挤凌乱的人群,却永远不会被打扰。

——躲在树林后面那双眼睛,只是充满了好奇和谨慎小心,她知道世界上的冷漠与残害,她不会受到任何欺瞒,她不会伤怆,抉择是明智的远离,她充满童真与信任。信任云层背面的光,相信树林。

天空之眼俯瞰一切,沉静得无人知晓。

我从床上欠身坐起,借台灯将熄未熄的光给楷写信。如果我幸运地住在单人宿舍,兴许会打开刺目的日光灯,冲泡一杯浓稠的热咖啡,让失眠的夜晚舒服一点。

不出几刻钟我就停下了笔,常常觉得有满腹心事等待告知,却一直重复写着三言两语的信。灯光暗得再看不清晰了,我钻进棉被里,用力闭上眼晴。

窗子离得很远,雨声却一点也不含糊。

“过去我总是在像这样的境况下才想念你,饥渴般地想念,如此循环往复衬得狂热尽是虚伪。”

“大费周章去争取上学的契机,徒然被囚禁得呆滞而已。”

“竟羡慕你能够果断决定自己的命运……”

“方才梦见行云在太阳光下流浪,可惜我不能打开窗子一探究竟。”

大学正当是气力饱满,我却不知缘由地觉得老极了,见他的鬼,我提不起对任何团体活动的兴趣,至于那些必要作交代的志愿时长,总要带来些囊鼓鼓的压力,我不禁顺应了看似荒诞的生活常态,这种模式坚固得可以抵抗任何人的篡改,在早晨日照半晌时分起床,到外面世界去买点食物,必修课少得可怜,多半时间花在闲暇的无聊当中,继而倒头睡一整个下午,醒后恭迎夜晚。

宿管将校外的信件都放在纸篓里,再把纸篓搁在围砌走廊的墙上。我向他打过招呼后,从中拿走了森泽的一封长信。

我叠好床上的被子,把床尾那块木板擦拭干净,才小心撕开信封,取出里头平齐的一幅油画。这大概是楷送我的最后一份礼物了,那时的我却一如当初般后知后觉。

“正如你一样,我们也从那条干净的旧巷里搬走了。外婆死了,正在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等新年的时候,若是你寒假有回来,或许还能见她一面。如你所说,在那之后世界仍旧安然无恙地运转,真是让人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之余又发觉身上什么地方生生抽痛起来。前巷做饭用的蓬屋被拆除,蜂窝媒老早就不用了,那个地方现在一片空寂…搬家是六月初。房子宽敞得很,是有点像楷住的新式建筑,只是建造的地方离山脚更靠近点了,这一带虽然都坐落着蛮气派的整座楼房,但街道比旧巷狭窄得多得多,到处黑洞洞的,新家就嵌在那片漆黑的最底端。我喜欢住在这里,每个月都要回一次家,妈妈现今孤身一人,不再像以前一样感到束手束脚。近山的空气一点不热烈,软绵绵的很是舒服,周围还有一两座未修毕的房子,没穿外衣似地露着红砖水泥,是否还记得大家伙常去拜访的那座空房,也是红色方砖,竹架是拆尽了,窗子却都还没安上,你还张扬地在一楼窗户上摔了一跤……”

往后都是些絮絮的琐事,却比看过的任何一本书都让感动我至深。森泽的生活要明朗得多,他在新环境里呼朋唤友,每日与三两个朋友去茶点店吃炒冰,带着有点破旧的那个篮球去体育场,晚点则跑书去店看闲书,但彼此围着转的却不再是固定的几人。

我喜欢森泽不是毫无缘由,这样的男孩可以讨各种各样的人喜欢,他是如此漂亮的一个大男孩,有时候明朗得让人异常快乐,有时却一个早晨都闷在屋子里翻着残旧的书页,边望着窗子外的山和鸟群一边抽烟,偶尔拿笔随便在哪页纸上写点东西,他写字从不为着书立说,从没见他写过一整篇像样的文章,但那些孑然的长句却常常把我的心境拉笼过去,拉到他窗子外的景色里……即使我去打扰,他既不会遮掩那些随笔也不起身招待,不经意地说着“茶包在中间抽屉,滤水缸没水了,煮茶的话要去厨房舀点清水”之类的话。

至于钟楷,信末附说他自从病后就再没痊愈过,现今的状况,是跑去不为人知的某地长住,关于其它细节并未明说,说是需要我自己去拜访。

我不再是自由的了,楷的行踪时刻牵动着我的心思,日日期待着与他相聚,让乱糟糟的一切都好起来。

离别是死亡的一点点……而有时我与你一样,早已腐坏的部分生命毫无征兆地剧痛。

四年前常常路过的那片土地,透过列车玻璃窗映入曈孔时已是一片模糊,沿途不时被香蕉树宽阔的叶子挡住视线,同时也把温煦的太阳光遮掉大半。地点对接后我叫停了车,司机问说是否下错了地方,我边跳下车门边摇了摇头。望着那辆车不可耽搁地绝尘而去,在我面前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穿过那片歪七扭八的防护林,宽阔的原野豁然开朗,一直延伸到远处矮矮的山脉。土壤被风化得没有肥力,除了稀稀疏疏的甘蔗林和错落的几户房屋,无人打搅的野地日夜任其荒芜。南方稻田各种颜色的小花,在宛若世间之外的此地密集地冒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就足以铸就一个童话,一个梦境。长久以来不切实际的另一种环境,竟是真实地存在着,在我目不能及的地方遍地盛开鲜花。

这样的场景驱逐了惨惨戚戚的悲哀,它同样让人快乐不起来,它只是以生命里史无前例的静谧让人预先得知人至晚年大致的心绪,把安逸,知足,无忧无虑交织成橘色幻影,轻描淡写着世间的星点希望,我唯一难过眼下无止无境的美好似乎很快会消失尽。

见到楷的那个时候,他需要费好大的劲才能从床上坐起,他的床不像任何那些乱糟糟又死气沉沉的病榻,它紧靠一个墙角,与两面墙壁相连,正临西方的墙上开出了一扇矩形的大窗,夕阳径直揽住他全身,恰到好处地突显他精致的五官。

整座房子用厚实又上了漆的松木建成西式风格,前厅的墙用通透的玻璃代替,连睡房也是亮堂齐整,除了那扇宽大的卧室窗,一副粗糙歪扭的模样。

如果让他远离病痛,这样的生活无疑是最好的。

“很抱歉拖到九月才来看你…”我本想接着讲理由,不料一开口讲话,随即总觉不管什么解释都是虚假。

再次见面,我以为于己于彼都会是一次陌生的再识,但却不可自制地回到了最初那个时代,以同样的语调,同样的面容,在他宽阔而洁净的木房子里,信口讲一些凝结于时光中的心底灰质。

“其实在最后一次相聚,你就已经自知自己的状况了。对不对?”

我轻言轻语问你。怕我每句不经意的话语会刺穿你心,也以加倍的程度同时刺穿我。

“对此你比我还要敏感,”你笑说,“尽管慰藉我好了,至少那种刻意的避之不谈不会把我闷得够呛。”

我直直望着你,相反却让悯惜牵来的卑怯在你心底又加多了一层。

“世界上可以安慰的事,都在苦难背后留出一条活路……”你依旧是眉目舒展的面容,语气是平添几分犹疑。其实你早就不把自身生死视作谈资,如若你我终归一体,坏死的部分将把全部的哀莫注入仍然存活的一方,正为躲避这种来日方长的苦难,我唯恐不能一直一直相拥入怀。

“再重大的难过亦是仅为自己,所以就无事可交与世间去记挂了。”

“我呢。”

你答说,有世间人与我共悲戚,单独一人只是一时半会。

那孤独呢?

世界在你途经之后,如何能不挂念,我总忘了告知你根属于你的善良。窒息临近的时时刻刻,你直接了当的鼓励扶持我走了很远,世上那么多突兀的孤独,遗憾没有相见的契机。

我们曾一同途见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我喜欢你之处就是发自内心去理解每一种没落,“要是我也有那样一口气用来学习行政,建设一个有条不紊的地区会带来的优越感可想而知的。”你自诩。

“我以为你一点不喜欢政治。”

“喜欢。”喜欢得隐蔽,“如果我的居民们像童话王国的人们那样简单知足就会更好”。

“那让我的小人儿也住进去好了。”

你莫名其妙却也愉快地扬了下眉。

“我想听你讲讲学校的生活……距离毕业大概还有两年多?”

“不一定了。真的想听?”

“不要勉强地讲一些。”

我知道即使是钟楷,也不能共担悲观和释怀争执不休的那段往事,就如我无法共担他独住家中的各式心绪。

“只知道,我愈来愈不能潜心将整页书读完,有荒原关的种种措辞吸引我去认真想象它,和我被限定的三维区域是截然相反的辽远……”在气息微弱的过往生辰中,有一大半的时光用于应对浑浊的头痛。

“不过,即使我与他们的社交圈格格不入,我反而害怕住在牧场的人们拒我于门外。”继而转换了话题,迎上他详和的目光,我愁眉莫展,“我从来不能真心地喜欢自己。”

他一副无关轻重的模样,说至少他是喜欢我的。

我抽出他一根阿诗玛,把盒子放回床边的窗台,抬头发现日落亮得鲜艳,生怕那个火球会像炼钢炉里的器械在某一刻融成铁水。

“有没有人住在最西边那个角落。举起手就能用夕阳点烟。”

“有的。”他看夕阳多于看我,回过神来笑看我一眼,顺势把烟点燃。

“为什么你的床没有被子?”

他说病人才需要一床热乎乎的棉被。

我咯咯笑出了声。

“楷,我又讶异又幸运。”

“怎么说。”

“我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你知道的,从来走一种谨慎的步调,循规蹈矩的那种……步入雨季后在荣耀和光环面前都是黯淡无光……竟也能和你来到这里……”

他默不作声地望向我,此时他漂泊的心绪全部聚在瞳孔里,在日月积累的疾病中微微凹陷但依旧是那般深不可测的眼睛,自见面以来真诚且强烈地从我眼里拉拽出彼此渴望的爱护。

良久,他站起来和我相拥,苍白的嘴唇吻在额上毫无温度,而后瘦削的身体毫无预兆地从我怀中瘫倒下去,我感受到他那游离不定的心神仿如无舵之船在越飘越远了。

“我想在你这儿陪你度过未来的几十年。真的想。”

“嗯……”

“看星星时,不再是单独的我,那些几百千年才抵达我们眼中的光,给了我时空错综的慌乱……”

你默然望向天空,余辉消逝后,亮起了第一颗皎亮的星。

我不可制止地哭了。

“你病在哪里?”

“全身疼。”

我期盼能够承受你的平静和困扰,期盼胸口的热度在余下的时日里不会消亡,但时间不止,万物便渐渐死亡,正如你的康复在我无力的美好想象中给不了我答案。

我卖掉了木房子,包括陈列房中的所有东西,顺带把窗外的风景也卖了出去,还有他躺过的床。一个傍晚,吹着浓稠的暮风,我和钟楷背靠在老家那排窗台前,听他的声线把我惶然的褶皱抚平:“辰你坐下来,今日我们不去吃炒冰了……毁灭和沙尘暴同样是公平的,带走毁灭之处最后一滴孤独,也从不遗露痛苦……你和森泽尽管慰藉我好了。”他的模样逐渐地模糊了,在我醒来的最初好几分钟里,我依然不能清晰地理解它只是一个梦的这个事实,它把九月清晰可见的那几日又给我带来了,但我宛若一个没有情感的旁观者,站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滞目而视。

怀念馈赠我的,是给予了一段没有量具的距离。我们总是在有限的时辰中静待奇迹莅临,但走得离终点越近,奇迹就越远。

从此所行之处,再闻不到热烈阳光,阳光像囚犯一样被关在铁门以内,而我身架所在,总是那充满了脓包气味门廊,把阴凉和潮湿占为己有,一旦为附着的不幸自悯,只需掩面深深地软弱一次,这种愈发频繁的悲哀我避之不及。

精神层一砖一瓦垒起的高墙爽快倒塌了,凭借钟楷的一世光朗,我知道啸浪未熄便已在心中确信明日重新垒墙的场景。徒劳往复即是生活。

过去我极小心地摇驶我的船棹,避开险滩避开暗礁,虽然登岛的可能孤零渺弱,但只要确保船行波涛之上,我赖以生存的有限空间就会是安全的。我信不了乌托邦式的漂泊,这永远是可思不可得的美梦罢了,他之所以转让所有财产,并能在人群之外留存一席之地,是自知生命倏然不再健全……不过,一直到他命亡之日,侊然间我不再重视平定安稳的生存模式了,一成不变的时光痛苦难忍,为何我要畏惧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日光里呢。在临岸一刻把船撞得焦头烂额,或是丧身大海,都要比茫无目的的苟自安生理所应当得多……“如果可以,把行程告知我……”

“我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

突然格外想念那条小巷,长在山顶上的树,抬头就能看见,什么时候我能爬上那个山坡呢……我还没见过海洋呢,我是说大陆以南的整个汪洋,翻过重重叠叠的山脉,着陆海南岛,再在海岛尽头升一片小得可怜的帆,说不定能在余生相互认可,让它重现生机。

“嘿森泽,你猜我梦到什么,在天空画出对应的轮廓就能变成想要的东西,我总是磨磨蹭蹭的,总以为时间还早着呢,还没给钟楷画一大叠的油画纸,给你画个新的篮球,梦就醒了……”

梦醒了,那就继续入睡好么,这次我想梦见偌小的你们,梦见光阴依然稳稳地对焦。

“再见,辰。”

再见……